讀罷果戈里的中篇小說「塔拉斯‧布林巴」,哥薩克人嗜酒、剽悍的身姿、殺人如切菜一般的兇殘暴戾,在我腦海中橫掃出一片硝煙漫漫充滿血腥的莽原……
「……嬰孩被殘殺,婦人被割掉乳房,捉住了男人,從腳跟直到膝蓋把他的皮剝下來,然後再釋放他,總之,哥薩克們是加倍地償還了宿債。……」
「……然而他的手沒有力氣了,一鬆手,馬刀掉落在地上。庫庫卞科雙手舉起沉重的兩刃刀,一直劈進那兩片蒼白的嘴唇中間。兩刃刀打落了兩隻白糖般潔白的牙齒,把舌頭切成兩半,刀尖從咽喉骨穿通過去,一直深深地插進了土裏。這樣就永遠把他釘在潮濕的地上了。像河邊的蔓越橘般殷紅的高貴的貴族的血,像泉水般向上迸濺出來,染紅了他的整件繡著金花的黃色戰袍。……」
「……好像一隻浮游在空中的鷹,拍擊強有力的雙翼,飛翔了幾圈之後,忽然平展翅膀停留在一個地方,然後像一支箭似的撲向路旁啼瞄著的鴉鶴,塔拉斯的兒子奧斯達普便是這樣突然撲向旗手,用繩索一下子套住了他的脖子。當殘酷的絞索抽緊旗手的咽喉的時候,他的紅臉蛋漲得更加發紫;他想拔出手槍來射擊,可是痙攣地抖動著的手再也不能瞄準,子彈白白地飛到原野上去了。奧斯達普立刻從旗手的馬鞍上解下他帶在身邊預備捆俘虜用的絲帶,就用他的這根絲帶捆住了他的手和腳,把絲帶的一端繫在馬鞍上,拖著他跑過原野,同時大聲招呼烏曼支營隊的哥薩克們一起來向隊長致最後的敬意……」
果戈里沒有參加過戰役,他如何在腦裏想像出如此驚悚具象的畫面?當發現人類不管是何種族、在古或今,在戰場上殘暴的那面被徹底強化彰顯,像惡魔的詛咒,在煙火中勢必煽起作用、啟動暴虐的天性,殺紅了眼,只剩下噬肉動物的表情──冷靜而殘酷──我蹙緊眉頭彷彿親臨所見,感嘆而悲傷的情緒有些複雜而難以形容。那麼人類最終都將自相殘殺嗎?以各種方式假文明的手段,戴上和平自由的面具就像捍衛正教般的義正辭嚴?
唯一能拯救的,只有母性吧。
「……副官給塔拉斯的兩個兒子帶來了老母親的祝福,還有每人一個基輔的美席戈爾斯基修道院的柏木製神像。兄弟倆把神像掛在身上,想起老母親,不由得沉思起來。老母親的祝福向他們預言什麼,說明什麼呢?這是祝福他們戰勝敵人,然後滿載著戰利品和榮譽快樂地回返故鄉,讓多弦琴樂師們用讚歌傳之永久嗎,或者還是?……可是,未來是不可知的,它展現在人的面前,正像升起在沼澤之上的秋霧一般。鳥兒們鼓動雙翅,在霧裏猛烈地飛上飛下,彼此辨認不清,鴿子看不見老鷹,老鷹看不見鴿子,誰都不知道離開自己的滅亡飛得有多麼遠……」
如所有敏感多緒的作家,果戈里的「塔拉斯‧布林巴」是有著與「鼻子」、「蓬車」、「外套」或「狂人日記」截然不同的氣味,深沉而固執,堅持哥薩克人所謂的剽勇珍貴的特性,沒有嘲諷,只有接近死亡的悲哀,戰場上的騎兵戰士充滿盲目的熱血,眼是利的,心是冷的,只有故鄉的老母親偶爾能喚起溫暖的童貞記憶,然而在白酒下肚涕淚縱流後的隔日,又是一陣唾罵:那躲在老娘們裙裏面長大的,不配稱作哥薩克……。
然而,總有一些有別於戰場上的刀刃相見生死,果戈里低迴於內心索求的平靜時,他所描繪出來的靜謐優美景致,迷漫著清晨薄霧般的散文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