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Francesco Clemente SUN


  在看顧陷入危急病中的父親,幾次失控淚流不止,幸好昏睡中的父親看不見,他呼吸急促,血糖500,心跳150;我試圖放慢呼吸以重新取回心跳的掌控權,我也呼吸急促,喉嚨腫脹、胸口窒悶、四肢發麻、全身無力氣,是焦慮的作用嗎?考驗着我,考驗着父親。

  我們有不同的功課。

  必須面對的是情識上為親子之情的不安與佔有。他們說,親子之情如相連的骨肉,誰是骨?誰是肉?骨撐着肉,那是父親撐持着我;肉包着骨,一直都是父親在保護我;骨肉,肉骨,都是父親在作主,我如何能失去他呢?

  病床上的父親氣如游絲,勉力出聲交待:較歸氣點,別再拖了
──除非我們堅持,否則醫師是不會放棄的。他們在他手臂上扎針抽血,一天好幾次,每次都說相同的話:這次要檢查不同的項目……他的血管不好找,找到了,啊,又跑掉了──我的心已被扎得血肉模糊,父親卻幾無所感了,祇有在抽動脈血時臉上顯出痛楚的表情,我緊咬牙,把淚穩住。

  父親的功課是什麼呢?他的口腔潰爛,雙唇已顯出紫斑,身體上滿佈着紫黑的壞死肌膚和容易破皮成傷的大小紅疹,兩手不自覺的顫抖着,雙腿已無感覺,從沙啞到氣聲,他的聲音隨着力量的消失漸而聽不見了。他的身體是現代醫學的實驗場,醫生試圖從中找答案,看着種種化療後應有的、未料及的各種反應變化,可能是應該是我們先用什麼藥讓他吃看看會不會好轉
……為利益一切眾生嗎,父親獨自承受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想放棄,我們不肯。

  「相不滅,相會變」──稍理智時我提醒自己。但能維持住理智是多麼困難啊,喃喃向天求告:求諸佛菩薩救救阿爸,求你們救救我阿爸啊
……腦袋裏祇裝得下這句、祇想得到這句、祇會唸這句,我努力回想唸了幾千遍的療病咒語,佛說療痔病經上的療痔咒怎麼唸,我怎麼想不起來?藥師灌頂真言怎麼開頭,我怎麼可能忘了?父親飽受摧殘折磨的病體相在眼前,如何能不着相,如何還能清淨心無罣礙不執着?輕握着阿爸的手,我說: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說這話時的我,眼淚卻開始不聽話的掉了下來。

  這是我的功課嗎?當父親非父親,是名父親,我便能超越過去,放下愛的執念、再無分別心嗎?

  看着隔壁病床上的老爺爺;望着總有人在等待病床的榮總長青樓這幢九層建築大物,裏頭住的病人全都是癌症病患,年輕的、壯年的、垂垂老矣的人,想像這幢樓裏的癌細胞和化學毒藥量大如須彌,而生命小如芥子──出院的人早晚要再回來,然後在某一次的某一天,出院後將不再回來,或是直接走了。這幢樓就是一段「人生」,精斂的縮小版。

  「應以什麼身得度,就現什麼身」,我努力轉念扼止傷悲。好吧,是啦,父親是菩薩來為我現身,不能讓他白受苦,我開始對自己催眠。──若非此時的父親不在眼前,我不在他身邊,我還能如此堂皇的誇誇大言麼?



  -2008-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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