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入殮。棺木從醫院移送到墓地,天色灰暗,將雨未雨,前方已有一個深黝的土穴在等待,烏雲下,隱約看得見幾個工人的身影,負責殯葬的人員在墓穴周圍巡看。我和親人留守陪伴棺木――冷風中,感覺不過在前一刻,猶望著躺在棺木裡露出上半身的父親凝定的臉色。有隻鳥在不遠處的樹上斷續地發出沙嘎悽厲的叫聲,此時即將下葬了,矛盾複雜的情緒在心頭盤旋糾葛,既希望時間停止,又希望這最後告別的儀式趕快結束,墨黑的荒地上似有淡淡的月光露出,就在那一刻我們突然發現父親的「復活」。
僵直的身體慘白的臉,察覺不出任何氣息或心跳,但是父親確實活過來了,在那當下猶表現出靜肅的我們,是因心照不宣地明白父親的「復活」是無法說服外人而努力保持平靜的,因為就生理徵狀他還是死者,即便我們堅持他的復活,勉強的結果也只會將他送回醫院繼續被折騰拖延,直到他再度真正的死去。此時是刻不容緩的,我們不假顏色地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迅速地將父親拖藏了起來,在封棺入土時,父親其實已在回往家中的途上――從此開始了我們隱藏父親活著的事實……
初始時,父親處在半生半死之間,猶看不出他是否有自己仍活著的意識。我們也不敢張揚,因怕被死神發現。吃飯時,我們在餐桌上擺了屬於父親的碗筷,添飯也加菜,然在飲食間彼此交錯著眼神,那是喜懼參雜的提醒抑制,必須克除在他生前召喚他過來吃飯的習慣,同時更努力表現出一副悼念亡者的模樣。
而在平時,我們也不表現出任何父親猶活著的喜悅或情緒,即便他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椅上,我們也故意視而不見,不敢對他表達情感或說話。那段時間的克制與壓抑,真的足以改變一個人對生死的想像――而那還是最簡單的部分。我們總是危危顫顫、戒慎恐懼地隱瞞父親活著的事實。難在即便睡著了做著夢,那為保護父親、逃避死神追緝的意念也從不敢消失。
如果只是慶幸喜悅父親的復活,那樣的想法太膚淺;如果只為彌補過去錯失的孝順,也是虛偽。我不敢想念關於父親活著的價值或意義,因那會透露出線索,就命懸一念的父親而言是極危險的。所以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只能像一只幽暗又真確的影子般存在;他總是坐在客廳那張專屬的沙發椅上,好似隨時會消失一般地靜默地坐著。
初期,他如一個剛到新環境邊觀察邊適應的菜鳥般,靜坐在我們曾經居住過的不同住處的客廳沙發上,譬如永和中正路12×巷5號(那是父親復活後我們最先帶他回去的地方)、台北的新生北路二段6×巷35號(那是父親租居最久的地方),還有……以上所言及的,一般人都會覺得與讀者無關吧,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且對我與父親及家人都是具有深刻意義的地方。
跟著復活過來的父親,我們不是天天都像時空瞬間挪移般地搬來搬去,而是經過幾個月甚或超過一年才逐次搬遷的;我不確定那是否是為藏躲生死的跨越,或是父親由死復生必經的憶往過程,只是隨著時間的過去,父親確實生活著的跡象是愈來愈鮮明了。
那一夜,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們有了新的(?)居所,那是個高雅幽靜的住宅區,我們住在某棟二樓,隔臨幾戶有間三層樓的複合式書坊,很受家長和小孩子的喜歡和信賴,偶爾我也會同朋友約在那兒看書或隨意晃晃。住處出門右行至巷尾交岔路,再右轉前行幾步便是座很大的教學醫院,樹影幽森,相當靜僻,繼續直行過去便是大馬路了,那裡有我平時與同事們互道再見的巴士站。
這些年來,我們隨著父親輾轉生活在這些地方,由於他的每次遷移都表現出更清晰確實活著的跡象,漸漸我們也放下心來。終於在某夜,母親甚至坐到他的身邊如過去般叨念著,當時父親的手臂或腳腿骨還上了石膏,因而行動不甚方便――關於這部分我必須特別說明,這不是複述過去的記憶,父親因病開刀動手術是有過的,但從不曾在身上任何部位上過石膏,由此可以證明父親確實是活下來了,身體的狀況和體能並沒有因復活而如神話般地回復雄壯青春;而我,也開始如過往般地夜遊深歸,經常望著二樓客廳鵝黃的燈光終被按熄,再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啟鎖開門。
如前面所說的,我們隨著父親在不同的地方生活著,既是生活,自是不可能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地陪他度著。日子如常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如常吃喝工作,或與朋友聚會聊些無聊的話題,對外,我們從不主動提起父親,即便有人問起,也只是淡淡地說:他,已經走了――是的,除了母親與我與兄弟妹,父親的存在是個祕密。
經過這些年的養息,父親的身形氣色也愈加轉好如昔了。特別是那一次,我們首次出現在遊樂園,坐在超高大型的雲霄飛車上,父親就坐在我的左手邊,起動後,他開心如小男孩般盡情歡笑著,我驚懼地既想握住他的手又不敢放開安全把手,最後哭了,結果在落地前,我竟邊流著淚且在暗夜裡笑出聲來。後來我又哭了一次,好像是在恐怖屋,跟著父親在闇幽幽密閉的境所,我緊握著父親的手,卻還是嚇得眼淚直流,好怕什麼時候瞬間就會失去他,但是我多想了,最後父親帶著我完成通關,我又放心地笑出聲來。
――死神會不會聽到我由衷發出的笑聲?會不會因此而發現父親原來還活著的事實?其實對此,我已愈來愈不擔心了。
自父親被醫院宣告死亡的那一天,甚至「入土為安」後迄今已幾近十年了,他們不知道父親原來還活著,如今即便死神發現了我也不害怕,該擔心的是祂,因為祂的疏忽,此時的我已能無情地管祂因何升職或下貶,與我無關――然而,我想說,讀到這裡的讀者,我最害怕的是因我將這事實說出來了,父親會不會從此不再出現了呢?你們會相信我嗎?真的,我的父親真的還活著。
一陣寒意,睡夢中,飽滿的淚水在睜開眼時瞬間濕了枕頭。多年前,看著父親的棺木入土的那一幕,更像是一場遙遠的夢境。
若要我選擇你們所相信的與父親存活著的事實,這提問也實在荒謬,因為你們不是我,所以我真願你們就將此當成一則故事。
——刊於 2018-03-14 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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