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木心讀者北京追思會
地點:北京798百雅軒畫廊
日期:二〇一二年元月十五日
梁文道:今天在座各位,應該都是木心先生的讀者。這裡先介紹幾位嘉賓——代威先生,木心在烏鎮最後幾年,照料先生的青年。這是仲青先生,江蘇畫家、詩人,在木心的最後時刻,他在醫院沒日沒夜地跟代先生——還有一位楊先生,今天沒來——照顧老人。
在場還有木心先生的外甥,王韋先生和他的夫人、女兒。另外還有幾位木心先生的朋友,都到了。
昨天我看了烏鎮追思會筆錄,一百多位讀者從全國各地去和先生告別,甚至從臺灣過去。我發現這是奇特的現象——我相信在座朋友也會有這種感覺——很多人讀了木心先生的書,都很想見他。
我很少見到在世的華人作家會讓讀者產生這種願望:讀了這個人的書,特別想見他。可是當你想要見他時,你又不敢去了。有人千里迢迢跑到烏鎮,明知道先生住在哪座院子,卻不敢敲門。我也是這樣。我曾有機會去見木心先生,但因為一些事耽擱,沒去成,後來有幾次機會,忽然又不敢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敢。
現在我才瞭解到,這種不敢、羞怯,起碼在我個人,是一種自大,太把自己當回事,很在意木心先生怎麼看我,怎麼猜測或者觀察我,於是我不敢去了——其實是自我太大,害怕了,害羞了。這種自我太大,也許不應該用在所有讀者身上,但我是這樣的。
這讓我想起木心先生還有一個獨特的效應:太多讀者,特別是年紀相對大的讀者,讀書很多,也寫作,尤其當你認為自己是作家,你再讀木心,你的自我會更大。這個自我意識就是:有一套習慣了,有一套你的語言了,當你讀木心,你的自我會變得很大,會使你產生抗拒,或者說,你寧肯自己沒看過。為什麼?
正如古往今來的大作家一樣,木心有一種獨斷。這獨斷的意思是,你看他每篇作品,你看他的用字、他的行文,你會覺得好像這個事情只能這麼寫——這就叫做獨斷。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寫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用字的方法,事情就該如此。
當你遇到這樣一個作者,而你自己也是一個作者,你就危險了。要不然,你就採取忽略他、漠視他的策略。如果你夠年輕,心態夠開放,這不是問題。我不覺得自己是作家,但我恐怕難免會有這樣一種黑暗的心理,因此,更能夠理解木心先生的成就——當然,不止是文學這麼簡單,他是全方位的藝術家,大家已經看到這裡展示的他的畫作放大件——因此,我們可以理解,長年以來,文學界、藝術界對他的這種沉默和尷尬。一方面,是這種沉默和尷尬,一方面,是這麼多年輕人之所以迷上他、喜歡他,我猜測,理由皆在於此。
昨天晚上看了烏鎮追思會記錄,還有陳丹青沒寫完的追念文字。我特別難過。陳丹青作為他的老朋友、他的學生,這麼多年的委屈,讓我很難過。第二就是,我看到木心先生在他人生最後階段,包括他幾十年的寫作、繪畫,在自己建一道圍牆、一座城,他就是裡面的王子,他一個字一個字,在那裡拯救自己。
我們都曉得過去幾十年中國的事情。木心的寫作如此獨特,我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我就想:這是誰,他到底哪裡來的?等我看到他的照片,我更嚇一跳,他太不像我們熟悉的兩岸三地任何一個華人。他自己做自己的王子,做了那麼多年,最後,那座牆隨著衰老,一塊磚一塊磚掉下來,崩潰的時候,潛藏多年的東西出來了——我不知道這個能不能講。他病倒時跟陳丹青說的話,我印象特別深:“海盜來了。”他進入譫妄的階段。“海盜來了”是什麼意思?他認不出陳丹青,陳先生說:“是我,我是丹青。”於是他說:“那好,你去跟他們講,不要把我關起來。一個人被單獨囚禁,剝奪了自由,是非常痛苦的……”這是我非常難過的原因,到了最後,他作品裡讀不到的,一直壓抑的東西,在最後階段全都回來了,一塊一塊地滲透出來。請陳丹青先生說幾句話。
陳丹青:謝謝這麼多朋友到這裡來。我先要感謝百雅軒畫廊無償提供空間。今天展示的資料,大部分讀者可能沒見過,尤其是木心先生四歲到十九歲的照片,還有他部分畫作的放大。等一會兒還要播放烏鎮告別儀式和追思會的影像。
上一次追思會,很多讀者提出能不能把木心先生的世界文學史講課筆錄發表。我一共有五本筆記本,記得滿滿的。佈置會場時,我先從裡面摘錄一些片段。二十年沒看這些筆記了,一打開,根本不可能細看,就匆忙選了一些他講課休息時隨口說的話,放在追思會牆上,諸位剛才已經看見了。我先說這些。
梁文道:可能很多人沒有去過烏鎮,我們先看烏鎮追思會影像。
(略)
梁文道:現在先請仲青說說你的感想。
仲青:給諸位鞠躬,謝謝你們過來。現在我說一下我在先生身邊的記憶——2007年深秋,初見木心先生,晚餐後先生給我看他的畫冊,到《榕蔭午雷》一幅,先生手指空中一方乍現的天光,說,“畫到這裡,我得救了”。說時帶著笑容,一副打心眼裡開心的樣子——“好像他不屬於我,只是個旁觀者”,我後來知道,那便是他日常的神情。
這讓我想起另一層意思:散文集《哥倫比亞倒影》附有1986年紐約《中報》文藝副刊“木心散文專題討論會”文字記錄。其中,臺灣學者郭松棻有言:“從歌德到黑賽,他們晚年的壓軸作品,都寫一個人,從青年走向世界,經過漫長的歷程,終於成熟。”他認為木心先生有一種“哲學的思維習慣”,秉持此種思維而觀照,則比較接近於“德意志的形上生活”。他說得多好。儘管二十六年後的今天,我對他的這個論點仍舊處在一讀之下因而欣喜的階段,但我當年心裡的問題依然是,墨色,點劃披離之際,木心先生脫口而出的,為什麼是“我得救了”?此一得救的對面、背面,意味著什麼?
木心先生如此看待世態炎涼,也看待炎涼世態中的自己,然後笑起來,在灰飛煙滅的境遇間,憑藉自己的靈魂,凜然面對那些自命不凡的嘲笑、誤解和不屑一顧。但,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木心嗎?還是《雲雀叫了一整天》裡那句,更加深入我心: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我們竟然染上一種誇大政治制度的習慣,不再理解政治是什麼。政治只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在捷克,這個詞最寬泛的意義是:整體的文化、生活方式、藝術傳統、習俗、趣味、集體記憶,以及日常道德,面臨了危險。2009年9月的一天上午,二樓客廳,窗外鳥鳴嚶嚶,先生給我看他在紐約時的版畫作品,抽象的,構成性質的,黑白灰的陣列,流利清新,別具懷抱,似乎與臺灣雄獅版《素履之往》的刊印不同。“你臺灣有朋友?”先生問。“是的,我最初讀到您的文字就是托這位海峽彼岸朋友的福,他叫劉葉慈。一併寄來的還有《詩經演》,當時臺灣版的名字叫《會吾中》。他在信中告訴我,他最愛的是您的那首《毋與歌德言》。”先生說:“《毋與歌德言》?這倒是位有心的讀者。《詩經演》你讀了嗎?”我說讀了,似懂非懂,只覺得字體字形,包括裝幀,精美大方,並且我找著了您上回借我的《同情中斷錄》中提到的,“獨善非獨,兼善莫兼”。聽到此,先生略為沉默:“這樣閱讀就對了,現在的漢語漢字簡直不成樣子,你還用繁體字寫作,要堅持下去,繁體字、簡化字都可以用,不矛盾的,但是簡化要有道理,不能亂來。”
那天我們談起普希金,萊蒙托夫,葉慈,奧登,也談起希臘的卡瓦菲斯。我說,您的《象徵關》是否受了卡瓦菲斯影響,他有一首《溫泉關》的。“他寫得好,是真正的詩人,”先生說,“潤物細無聲,你的聯想也很好啊。”又接著說:“記憶的無聲的聯想。”
2008年10月,秋陽溫煦。先生說:“要真誠的愛,更要雄辯。”怎樣才算得上雄辯呢?來北京前與友人微信,他說,你要從木心的籠罩中走出來,要超越。我說,中國多的是沒心沒肺、盡說些貌似公允、大而無當的閒話空話的旁觀者,真能動手做、真能起而行,有多少?我明白友人的意思,但也許我們的語言,早被所謂“超越”之類的觀點給弄壞了。
先生說藝術是公平的。我想,先生講的雄辯,可能還是指藝術家的作品,要拿作品說話。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作品,什麼樣的作品,出自什麼樣的人:先生認為這就是公平。先生又說,理論是必要的,但不可與人生對立,甚至分離。
所以,至少對我,先生這樣一個人,他的人生、文學、繪畫,放在那裡,就是雄辯,就是啟示。“一個細節兜著一個細節,兜得很遠,最後會圓的。說這番話的人是懂得你的。”我對先生說。“中國的散文家寫的大多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木心引起的共鳴在於,從來不寫情理之常,而是給我們意料之外的彼岸消息。”先生的《哥倫比亞的倒影》、《瓊美卡隨想錄·後記》等等,都是寫尋常事、身邊事,歷歷可指。先生的畫,亦複如是。一看就是先生的,但“一看就是”,又遠遠不止是風格、個性,而是不停地對照、判斷和體驗——“撞上海灣裡的礁石激出巨響,記憶的巨響人們是聽不到的。”謝謝大家。
梁文道:現在插入一個片斷:這是兩位來自美國的電影人在2010年拍攝的木心先生的紀錄片片花。他們當時想要介紹中國當代藝術家,後來看了很多大陸當代藝術資料,發現和西方差別不大。直到偶爾看到木心先生的畫冊——就是會場牆上的這些畫作——他們非常驚訝,決定飛到中國來找木心。經過很多複雜的聯繫,不斷穿針引線,終於採訪到木心先生,陳丹青也幫了忙。我們現在看一下紀錄片的片花。
梁文道:這部紀錄片現在還沒有完成。我們在這個片花裡看到了代威先生在木心指導下學畫。這是一個奇緣。現在請代先生說說你的感想。
陳丹青:我見到小代很親,我跟他一樣,都是十六歲離開家混江湖,他從貴州山村老家一路流浪到浙江打工,進烏鎮,很偶然地,被領導派到先生身邊。今天小代很緊張,他從來沒在這麼多人前說話。小代,你放開說!
代威:首先我感謝在座諸位,大家這麼來,已經很珍貴。牆上的畫我看到非常喜歡,因為先生一直希望他的作品被放大,他自己想看到。他說塞尚都沒看到自己作品放大,覺得很可惜。結果先生也沒看到,我想先生看到,他會很喜歡……(停頓,不知再說什麼)
陳丹青:我曾經問小代,你為什麼這麼敬愛先生?他說,我們倆在外面打工,就是兩條狗。可是先生把我當人看。我問先生怎麼把你當人看待?他說我做的事情對了,他會說,你做得好,如果做得不好,他不會罵我,會教我怎麼做,然後下回我就會變。有一天先生問他怕不怕官。他不肯回答,他說:我要是說怕,心裡不願意,要是說我不怕,那不是實話。最後小代說:當官的希望我們裝出怕他的樣子。先生大笑,說他講得好。
代威:現在我感覺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腦子裡一片空白。大家感興趣的事情我知道,我以後可能會跟大家說,到我不緊張的時候。我記得我上次來北京辦事,先生寫了一封信叫我帶給丹青老師,信裡有一句:“彼也人子也,當善待之。”我不能想像在今天的社會裡,還有誰對一個小孩子會有這樣的情懷。所以我在先生身邊覺得被寵愛。我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機會。我從鄉下來,我們就是野孩子,我待在先生身邊,先生對我的教育,教我畫畫,我現在相當於先生的一件作品,他把人重新塑造了,現在我跟幾年前不一樣了……實在說不下去了,謝謝諸位。
梁文道:很想先聽聽在場的各位北京的、或者外地來的讀者朋友,有沒有什麼話要說。不要緊張,不要以他為榜樣的緊張。
陳丹青:我剛才聽說今天很早,大概12點多,有一對父母來了,是他們的孩子委託,要家裡人一定來參加。
讀者的母親:我代孩子來參加木心先生的追思會,他在美國讀書來不了。他囑咐我一定要早到會場,一定早買好票,帶好午飯,所以我就來了。門口把我誤當成工作人員,放我進來了。我有機會看了很多先生的作品,還有精心佈置的會場。剛才梁文道老師問,為什麼年輕人喜歡他。我昨天也問我的孩子,我說你這麼年輕,你是一個學電腦專業的學生,為什麼喜歡這位老人?他說我通過陳丹青老師得知了木心先生,他是一個獨特的人,高貴的人,他能漸漸走進你內心世界。我想這可能就是一位年輕小孩喜歡這位老爺爺的理由吧。我非常感謝今天能讓我代孩子表達他的一份哀思。謝謝。
讀者:我們學校圖書館有幾本木心先生的書,我在這個學期才讀到。剛開始我不知道他很厲害,看了陳丹青先生《退步集續編》那篇文章,《我的師尊木心先生》,我想陳丹青老師的老師,肯定是很厲害的人,我就打開《哥倫比亞的倒影》,翻到第一頁,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嚇到了,第一感覺是超帥。在我印象裡,作家、詩人,一般都不是非常帥。可是木心這麼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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