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妥也夫斯基--白夜

   昨夜重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白夜》,讀到這篇「波卜」不禁莞爾又贊歎。豈不是頗符合近十餘年來種種外在現象的「流行趨勢」哪。文人評事,酸卻委婉,那才是高明的技巧。作者對於「風格」的認定實是嚴格的。

  我的個性亦極窮酸,故把「風格」二字拆解來用:當今社會概分兩種人,一種人喜「風」,另一種人具「格」。「風型人」祇要能出風頭、在一群人面前顯示出呼風喚雨的鼓譟能力,即便犧牲肢體的藝術,便自得歡喜了。「格型人」少見。少見不是沒有,由於鄙視隨風搖擺的膚淺自視,他們自有一套嚴格自厲的道德規範,所以他們絕不站在風頭上去當小丑。

  譯者邱慧璋在「代譯序」中有此段說明--「波卜」(Bobok),一八七三年發表於「作家日記」,「波卜」這個題目沒有特殊的含義,祇是腐敗的物體發出來之輕微的聲音。懺悔而出以公開方式,是杜思妥也夫斯基認為對有罪的人解除靈魂負擔的唯一方法,因此就一個有罪的人來說,在眾人之前認罪便成為迫切的需要了。……在「波卜」中,杜思妥也夫斯基將這主題的場景安排在墳場中的一些死人身上,是不是杜氏認為從那輕微的「波卜」聲中,人的靈魂已被淨化?

  墳場中死人們的對話實在精彩,現象環生,我惰於打字,所以祇摘前言,欲讀美文就請自行買書來讀吧!

  

波卜


  前天,西蒙.阿達里昂諾維奇不加思索就說:

   「你會不會有清醒的一天?伊凡.伊凡諾維奇,做做好事吧!」

  問得怪。我生性膽怯,不輕易發惱,然而這一次不由得我不光火。一位畫家給我畫了一張像,把我像貌的特徵全畫出來:「看你的相,你是真正的文人。」他說。我隨他畫,他把畫像展出。如今我看到報紙刊着:「去看看那張臉,多麼不健康,近乎瘋狂。」

  嗯,好罷,但是說實在話,怎能寫那樣露骨的文章?文章裏樣樣都應該高貴,充滿理想,瞧這個!

  至少該委婉地表明出來,那就是風格的妙用。可是不然,他不要委婉地說。近來幽默與風格日漸消失,漫罵代替了機智。我沒有生氣,我還夠不上做個喪失神智的文人。我寫過一篇故事--沒有登載出來。我寫過一篇文章--給退了稿。我把這些文稿往各個雜誌投,到處碰壁。裏頭沒有味兒,他們說。

  「那麼,你們要那種味兒?」我譏諷地問:「酸味?」他們不懂。

  我通常給書商翻譯法文書籍,也為商店寫廣告文字:「機會難逢!自營茶圃出產特級茗茶!……」我為過世的彼得.馬維也維奇大人寫的追悼文賺了許多錢。一家書店委託我編一本「取悅貴婦之藝術」,我一生中大約出版了六本這類的小冊子。我頗有意把伏爾泰的雋語彙集成書,不過恐怕此地的讀者感覺枯燥而作罷。如今伏爾泰算什麼?今日我們所要的是一根棍子,不是伏爾泰!我們互相攻打得頭破血流!嗯,這就是我的賣文生涯。有時我也寫一封不付郵資的「給編者的信」,簽上姓名,寄到雜誌社去。我警告規諫他們,同時批評,指出正確的途徑。上週我把這兩年來寫給某位編輯的第四十封信發出;單是郵資就花了四盧布。我個性刻薄,癥結就在這裏。

  我想那個畫家為我畫像,並非為了愛好文學,而是由於我額頭長了兩粒對稱的疣。他說:造化的惡作劇。他們沒有主見,於是來研究疣。嗯,可是他把我的兩顆疣畫得出神入化--活生生的!那就是所謂「寫實主義」。

  至於瘋狂,過去一年中,許多人被寫成瘋子。寫的那種風格!「最卓越的天才……如今終於原形畢露……然而,那是早已料及的結論……」寫得倒很巧妙;因此,純就藝術觀點言,頗堪嘉許。嗯,其他人卻突然顯得聰明了。要點是:論到把人逼瘋,我們辦得到,然而我們絕不能使任何人變聰明。

  就我而言,最聰明的人,是那每月至少一次稱自己為傻子的人--今日這種人是前所未聞的天才。從前,愚人每年至少一次自認為愚,如今不然。而且他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無人能分辨智愚。他們那樣做是故意的。

  法國人在二百五十年前建築第一所瘋人院時,西班牙有一句名言:「他們把愚人全關進一幢特別的建築物裏,為的使我們信他們自己是智者。」的確不錯,把別人關進瘋人院裏並不能證明你自己精神健全。「『凱』瘋啦,那就等於說我們健全。」錯了,這並沒有說明那點。

  無論如何,鬼曉得為何神智清明的我,竟糊塗起來?

 

 

  --文摘 杜思妥也夫斯基《白夜》「波卜」一文,邱慧璋譯,志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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