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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早終於讀完《酒店》,或是因為連著幾日熬夜,全付精神浸在小說裏骯髒齷齪潮溼陰暗的酒店裏的酒精裏,對於故事情節與現實生活中不間斷的社會新聞竟有些分別不清了──一樣墮落、醜陋、悲苦、腐敗,中下階級底的不幸與徒勞振作一樣令人意冷心灰。

    難過像潔維絲那樣不幸的女人在現實中真的很多,即使有機會逃開,她們最終仍選擇逆來順受、隨波逐流……啊,另一種斯德哥摩爾症候群帶來的毀滅,在彷似酗酒的後遺症狀中我必須趕快清醒。 
    「第七章」是我認為全篇小說中最能呈現貪婪腐敗的墮落徵象──這部分,左拉描寫得相當精彩,刻畫入骨,礙於篇幅只能摘選部分情節,但,已很夠看的了…… 

    -2007-02-15-



    酒店(L'Assommoir),法國寫實主義作家左拉的《盧貢--馬卡爾家族》(Les Rougon-Macquart)系列小說的第七部,發表於1877年,是一部研究酗酒後果的小說,把第二帝國時期巴黎下層人的生活描寫得靈魂活現,一開始是在「公共福利報」上連載,引起軒然大波。文藝批評家阿爾塔‧米羅的批評說:「這不是現實主義手法,這是骯髒描寫;這不是裸體展示,這是色情表演。」不久停止刊載,但這部小說贏得了福樓拜、莫泊桑、龔古爾兄弟的讚美,因此甫一出版即造成空前的銷售量,使左拉一舉成名。小說內容描述一位名叫古波(Coupeau)的老實人,原本是勤懇的蓋房頂工人,跟妻子洗衣婦潔維絲‧馬加爾(Gervaise)努力的工作存錢,開了一家洗衣店,又生了小女兒娜娜(Nana),一家人過得快樂的生活,每逢星期日夫妻倆會去聖杜安散步。但一天古波在工作時從醫院的屋頂上摔下,受傷期間酗酒不事勞作,使家庭關係向入危機,綺爾維絲無法忍受前夫朗蒂埃又來糾纏她,因為生計困難,竟墮落到企圖賣淫的地步,最後跟著古波一起借酒消愁。他們的安娜•古波小時候目睹母親與前夫朗蒂埃偷情的場景,在心裡深處種下放蕩的個性,喜歡打扮花枝招展,在十五歲那年作了花店的學徒,因無法忍受醉酒的父親暴力相向,最後與一名商人私奔,成為左拉第九部作品《娜娜》的原型,而這樣的悲劇一直延續著。

    「L'Assomoir」一詞很難精準被翻譯出來,原意是十九世紀末巴黎一個頗為流行的俚語,等同於法文動詞中的assomer(震驚、威脅),意思是「酒精作用於人」。英文翻譯家試著用「The Dram Shop」(小酒店),「The Gin Palace」(琴酒殿),「The Drunkard」(酒鬼)等句子來表示,但都不夠傳神,於是今日的譯本大多保留其原文。 


   〈 以下摘自    第七章    洗衣房的盛宴 〉


  ……  ……

        喝過牛肉湯之後,上了一味的白汁小牛肉。那小牛肉是放在一隻生菜皿之中的。因為家中再也沒有更大的盤子了。大家都為此笑出聲來。

  「這事可多少有些嚴重了。」很少說話的布瓦松也說出一句話來。

  此時已經是七點半鐘了。店門已經關上了,為的是不讓旁人來回窺視。尤其是對門的那個鐘錶匠,他那雙眼睛竟瞪得像杯口那樣大,那饞涎欲滴的樣子倒讓大家難以咽下口中的食物。店裏的窗戶上掛著窗簾,透進的光勻淨而柔和,沒有陰影,映照在桌上擺放整齊的餐具以及白色紙條點綴著的花盆;在這黃昏時分黯淡的微光之中賓客們顯出格外的風雅。潔維絲尋找著話題:她環視了一番掛著紗簾的屋子,說出一串優雅的話來。當一輛貨車駛過馬路時,震得酒杯在桌上跳起舞來。讓那些女人不得不像男人一般高聲說起話來。然而,大家仍然不過多地喧嚷,人人都注重自己的舉止,顯出既有禮貌又顧全臉面。眾人中只有古波穿著短衣,他說知己的朋友間不必拘泥禮節,穿短衣也是工人的本色所在。穿著胸衣的女人們塗著髮油的頭髮閃著光亮;男人們則挺著胸,手肘離開餐桌,生怕弄髒了衣服。

  喲!媽的!白汁小牛肉盤裏已空出了一大塊!大家極少說話,嘴裏都嚼個不停。盤中的食物漸漸減少,一隻匙子插在粘稠的黃肉汁中,肉汁粘得像是凍住了一般。眾人們在汁中搜尋著小牛肉;肉總是可以找到的,大盤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上;大家都低頭在裏面尋覓著殘留的香菇。客人們身後的大塊麵包竟像是太陽下的雪人,一轉眼便融化殆盡。除了咀嚼的聲響之外,還有酒杯落在桌面上的聲音。由於肉汁太鹹的緣故,甚至要用足夠量的酒來沖淡口中的鹹味;小牛肉很嫩,放在嘴裏立即滑進了肚裏,但卻在肚裏不得安寧。沒等大家喘過一口氣來,豬排又擺上了桌;豬排盛在一隻四盤中,其中連同許多圓溜溜的馬鈴薯;在桌上熱氣騰騰地冒著氣。大家驚呼一聲。哈哈!太棒了!每個人都喜笑顏開,這下子該好好開開胃口;人們都虎視眈眈望著那盤子,一邊把餐刀在麵包上擦乾淨待用。開吃之時人們肘臂相碰,邊滿嘴大嚼,邊含混地交談著。嘿!這豬排的肉真鮮嫩呀!真是滑潤爽口,像是順著腸子溜下去直抵腳跟一般。馬鈴薯的味道也好極了。這道菜並不過鹹,但是有了馬鈴薯就得不時地用燒酒把它們送下肚去。主人又打開了四瓶葡萄酒。每人面前的盤子都被打掃得一乾二淨,也不必換盤子吃下一道菜肥肉豌豆。唉!蔬菜也不錯。大家開著玩笑,把豌豆一匙一匙地送進嘴裏。這是一道最合適女人口味的菜肴。豌豆裏的煎肥肉更是美味可口,烤得正是火候,很像馬蹄的氣味。再來兩瓶酒就夠了。

  「好好!媽媽!奧古斯婷把手伸到我的盤子裏了。」娜娜又嚷了起來。

  「真討人嫌!給她一巴掌就是了!」潔維絲說話時正把一匙豌豆送到嘴裏。

  廚房的孩子們的餐桌上娜娜儼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式。她坐在維克多的旁邊,又讓她的哥哥在寶玲身邊坐下;這樣一來,儼然是兩對夫妻的作派。起初的時候,她很客氣地向賓客們敬菜,笑容可掬像個主事的成年人;但是由於她很愛吃肥肉,於是竟把所有的肥肉都留給了自己。奧古斯婷卻鬼迷地在孩子們周圍轉悠著,瞅准機會便抓一把肥肉來吃,還說要與大家平分。娜娜氣極時便咬她的手腕。

  「呀!你要知道,」奧古斯婷喃喃自語,「我要報告你母親,你吃過白汁小牛肉之後竟叫維克多與你接吻。」

  然而,一切都按原樣恢復了秩序,潔維絲和古波媽媽走進廚房來取烤屜上的肥鵝。在眾人的大餐桌上,人們依在椅背上喘息著。男人們解開背心的扣子,女人們用餐巾擦著她們的臉。宴席像是中止了一般;只有幾個人的下顎還在上下扇動,並不理會旁人,仍舊繼續在一口一口地吞食著麵包。別人卻像是等著吃下去的食物再沉一沉。夜色漸漸降臨了:窗簾後面的光線更加暗淡了。奧古斯婷拿了兩盞燈來,在長桌的兩頭各放一盞。明亮的燈光映出杯盤狼籍,油膩的刀叉,酒跡斑斑的臺布上滿是麵包屑。此時,一股熱香撲面而來,眾人轉頭向廚房裏望去。

  「要幫忙嗎?」維爾吉妮問。

  她說著離開了座位,向廚房走去。女人們便一個個地跟了過去。她們圍著烤屜,全神貫注地看著潔維絲和古波媽媽把那只肥鵝從烤箱中拖了出來。一陣喧嘩雀起。其中還加雜著孩子們歡呼跳躍的聲響。簡直像一支凱旋的隊伍:潔維絲捧著那只肥鵝,她伸直著手臂,臉上滲著汗水,默默地微笑著似春風拂面;女人們跟著她走著笑著;娜娜在隊伍的後面,瞪大雙眼,踮起腳跟望著。那鵝被放在了桌子上,肥胖焦黃的肉上澆滿著油汁;大家並不急於動刀叉。人們驚歎之餘,竟有幾分肅然起敬之意。大家相互對望著,不說一句話,只是不住地點頭。天啊!多麼肥的鵝呀!多麼粗的鵝腿!瞧它油乎乎的胸脯肉!

  「這只肥鵝該不是啃牆皮長大的吧!」博歇說。

  於是眾人細細地追究起這隻鵝的身世。潔維絲說著它的來歷:它是魚市街雞鴨店裏最肥的一隻鵝,是她親自挑選來的;她借煤店的秤量了一番重量,竟有十二磅半;她用了三簍炭才烤熟了它,竟烤出了三碗鵝油。維爾吉妮打斷了她的話頭,搶著說她看到還沒有烤之前的鵝的樣子,這鵝的皮既白又嫩,讓人饞得恨不得生著吞下去。說得在場的男人們都笑出聲來,口水在嘴裏打轉。只有羅利歐夫婦掀起嘴來,他們眼瞧著「瘸子」桌上這只誘人的肥鵝險些背過氣去。

  「哎呀!我們總不能就這樣把它整個兒吞下肚去吧!」潔維絲說,「誰來切開它呢?……不,不,我切不了。它太大了,我害怕。」

  古波自告奮勇。嗨!這再簡單不過了:只需握住四肢用力一扯;扯下來的鵝肉肯定好吃,隨後,大家也眾口一詞地說那樣不對,把古波手裏的廚刀硬搶了下來。嗨!這可不行,如果他來切這鵝准會把這優美的物件弄個七零八落!大家尋思了一會兒,決定要選一位會切鵝的男人。末了,羅拉太太十分得體地建議道:

  「都聽我的,應該讓布瓦松先生主刀……」是的,自然是布瓦松先生眾人仍在雲霧之中,於是她更加不無諂媚之意地說:

  「當然該由布瓦松先生,因為他用慣了武器。」

  她說著把手中的廚刀遞給了員警。所有的人都嬉笑著點頭稱是。布瓦松像軍人似的機械地點了點頭,便把那肥鵝推到了他面前。他左右兩邊的潔維絲和博歇太太趕緊閃開了身子,好讓他雙肘有迴旋的餘地,也好擺弄那廚刀。他把廚刀插進鵝的肚子裏,接著便是咯蹦作響的聲響,羅利歐此時忽然從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一個愛國者的想法。他不禁嚷了起來:

  「呀!如果它是一個哥薩克兵的話,豈不讓人感到快哉!」

  「布瓦松先生,您同哥薩克兵打過仗嗎!」博歇太太問。

  「不,我只同北非的阿拉伯士兵打過仗;現在已經沒有哥薩克士兵了。」布瓦松邊說著,已經把一隻鵝翅膀割了下來。

  此時大家又靜了下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眼睛都望著廚刀。布瓦松正在醞釀著一個驚人之舉。忽然間,他最後一刀下去鵝的臀部被切開,並且直溜溜地立在盤子中央,尾椎骨朝著天花板;這可有個說法,叫作「主教的帽子」。於是眾人歡騰起來。哎!看來只有當過兵的人能在大家相聚時博得眾人的歡心!那鵝的臀部後面出現了一個大洞,裏面自然流出許多汁來;博歇看到此,不由開起了玩笑:

  「我預定那個部位,好讓它往我嘴裏撒尿。」

  「呸!多難聽!說這般骯髒的話!」女人們齊聲叫起來。

  「不!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讓人生厭的男人!」博歇太太說此話時,比別的女人更加怒氣衝衝,「快閉嘴,別讓大家噁心!……要知道,所有的肉都會被吃完的!」

  喧鬧聲中克萊曼斯卻再三懇求說:

  「布瓦松先生,您聽我說,布瓦松先生……您就替我留下那個尾椎骨,好不好!」

  「親愛的姑娘,按理說那塊骨頭也該歸您的。」羅拉太太說笑中暗帶取笑的意味。

  鵝被切開後員警先生讓大家細細瞻仰了一番那頂主教的帽子後,又把鵝肉切成了塊擺放在盤中。這時大家可以各取所需了。然而婦人們解開長裙的領口後仍然連聲叫熱。古波便說既然在自己家中,還怕鄰居窺視?於是他順手打開了店門,這樣酒宴在車馬喧囂、行人嘈雜聲中繼續著,這時候大家的嘴巴已經閑了許久,肚子裏又有些空了,於是又大口地開始吃起烤鵝來。博歇打趣說只因為等著吃那只肥鵝,那些白汁小牛肉和豬排已經落進腿肚子裏去了。

  頓時,刀叉聲響作一片,說實在的眾人裏沒有人記得曾經如此沒命地大吃一番過。潔維絲也擺開架式,雙肘支在桌上,沒功夫說話,只管大塊大塊地吃著鵝肉,生怕少吃了一口;她只是覺得在顧熱面前像母貓一樣貪吃有失體面,稍微感到有幾分難堪。然而顧熱看到她這般吃相,自己也不覺大嚼起來。再說,她雖然吃相不好,仍不失和善可親!她並不說話,卻時不時地照應著布魯大叔,取一些好吃的東西放進他的盤中。這真叫人感動,貪吃的潔維絲從自己的嘴裏省出一塊鵝翅膀讓給這位老人吃,可惜老頭子似乎並不懂得好壞,只顧埋頭進食,只顧賣力地吃肉好像肚子失去了接受麵包的能力。羅利歐夫婦把怒氣完全發洩在那只烤熟的鵝身上;人們像是要飽食一頓,三天不餓,恨不得把面前的盤子、餐桌甚至這家店鋪都一口氣吞下去似的,更像是要讓「瘸子」一下子傾家蕩產。女人們都愛吃鵝骨架,這是她們通常愛吃的東西,羅拉太太、博歇太太、皮圖瓦太太都在嚼著鵝骨頭,古波媽媽則愛吃鵝脖子,用她那兩顆殘存的牙齒撕扯著鵝頸上的肉。至於維爾吉妮呢,她對烤的焦黃的鵝皮感興趣,於是大家紛紛把鵝皮讓給她吃,一時讓她受寵若驚;然而,這都使布瓦松不得不用嚴厲的目光盯著妻子,命令她不要再吃了,因為她已經吃了不少了:曾經有過一次,因為吃下去一隻鵝,那膨脹的肚子竟讓她在床上躺了足有半個月之久。古波為此而生了氣。他把一塊鵝腿肉放進維爾吉妮的盤中說:「別小題大作!不吃下它去,就不能算做女人!誰聽說過鵝肉能吃壞人的!正相反,鵝肉能治胃病呢。」眾人們也只對著鵝肉大動干戈,只像吃點心一樣偶爾吃些麵包。古波自己嘛,吃上一整夜也不會害病,他邊說邊把一整塊鵝腿塞進了嘴裏。此時,克萊曼斯已把鵝的尾椎骨吃完了,她嘴唇來回閉合著發出嘖嘖地聲響,便忽然在椅子上笑得彎下了腰,那是因為博歇低聲向她說了些不規矩的話。是啊!對,大家應該放開肚子吃,不去想別的事!既然每日有好吃好喝的,為何不敞開肚皮吃呢?否則不就是傻子嗎?確實,人們的肚子都撐得溜圓。女人們像是長胖了許多。哎喲!這些貪嘴的人們竟放起屁來!他們大張著嘴,下巴上沾滿油膩,面孔活像屁股一樣;人們一個個臉上紅通通的,讓人想起那些家道興隆的富翁的屁股……

        至於說到酒,嘿!餐桌上像是湧來了塞納河水,源源不斷地淌進人們的肚子裏!就像久盼甘露的土地,縱然溝渠成行,也能一下子把河水吸取一盡!古波把酒瓶高高舉起向外傾倒,看著一縷細長的紅色酒液在杯中濺起泡沫;當酒瓶就要倒空時,他便倒轉瓶子用手擠著瓶口,還開玩笑說這是學著女人們擠牛奶的手式。另一瓶酒又被打開了!牆角的空酒瓶越積越多,還有人把檯布上的骨頭殘渣扔到那裏。皮圖瓦太太只顧喝水,古波不由地生氣了,順手搶過裝水的瓶子。難道上等人還喝清水不成?難道她就不怕肚子裏長出青蛙嗎?這樣一來眾人們更加起勁地把杯中的酒倒進喉嚨,只聽見咕嘟咕嘟的響聲,像是大雨滂沱的時候房檐下水管發出的響聲。葡萄酒倒進嘴裏,不是嗎?起初入口時一股酒桶的氣味,喝到後來便覺得榛子香味悠然在口。啊!上帝呀!老天!無論耶穌會裏的人們如何鼓噪,這醇香的葡萄汁確實是一項最有價值的發明!眾人們臉上堆著笑,都贊同他的話;總而言之,工人缺了酒是活不下去的;挪亞父親在開天闢地的時候種植的葡萄,不就是為了鋅工、裁縫和鐵匠們嗎?葡萄酒可以洗刷腸胃,還能使疲勞得到恢復,更可以讓懶惰的人興奮起來;再說,當你喝足了美酒,酒意在胸時,即使國王不像一家人一樣與你對酒當歌,偌大的巴黎也會與你同在;工人們雖然囊中空空,被有錢人看不起,但也有自己的樂趣所在,縱然人們會指責他們一日有酒一日醉,而他們的惟一目的也就是面對生活求得一時的快慰呀!嗨!都到了這種時候了,誰把帝王放在眼裏呢?皇帝不也有醉酒的時候,然而,總有人瞧不起醉鬼,並不覺得他們比別人更加醉得夢遊仙境,更加欲仙欲神,呸!貴族算什麼東西!古波一番陳詞旨在譏諷世人。他忽然覺得女人們十分可愛,隨手拍了拍衣袋中的三枚銅幣,像是在說他有萬貫家財,顧熱平日裏十分節制自我,現時也已大醉了。博歇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羅利歐的醉眼放出無神的光,布瓦松做過軍人的臉龐上顯露出越發嚴厲的神色。他們都已經醉得如爛泥一般了。婦人們也都微有醉意。嗨!她們大而單薄的內褲脫去的傾向,於是都已摘下了脖子上的圍巾;至於克萊曼斯基嘛,她的舉止看上去已經失去了常態。忽然,潔維絲想起那六瓶陳酒;剛才竟忘了把那些酒和鵝一起送上餐桌;她拿來酒後給每個人斟滿了杯。此時布瓦松舉起酒杯,站起身來說:

  「我祝老闆娘健康。」

  一陣椅子響聲之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伸出舉著酒杯的手臂互相撞起杯來,為潔維絲祝壽的呼聲響成一片。

  「五十年後再來這裏一聚!」維爾吉妮扯開嗓子嚷道。

  「不,不,」潔維絲感動極了,她面帶微笑著說,「那時候恐怕我也太老了。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此地的。」

  此時,區裏來往的人們都透過開著的店門向裏望著,似乎也想參加宴會。燈光射到了街上,行人們在光影下停住了腳步,看著屋裏的人正開懷暢飲不禁發出笑聲。車夫們依在自己的座位上,揚手鞭打著自己的馬,用眼睛瞟一眼店裏,開起玩笑說:「喂,你們難道吃飯不付錢嗎?……嗨!那位肥胖的孕婦!讓我替你找一位接生婆來吧!……」鵝肉撲鼻的香味使全街的人們都綻開了笑臉;雜貨店的夥計們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像是自己的嘴裏也在咀嚼著香噴噴的鵝肉;水果店和幹腸店的兩位老闆娘不時地走出店門嗅一嗅飄散在空氣中的鵝肉香,還咂著自己的嘴唇。說實在的,滿街人都要害消化不良症了。瞿朵爾熱母女是隔壁傘店的主人,平時很難見到她們,而此時她倆兒也一前一後穿過馬路,斜著眼,漲紅著臉,像是剛剛烤過面餅似的。那位鐘錶店的老闆則坐在工作台前,在跳動的鐘錶包圍之中,激動不已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因為當他點完酒瓶的數目後,竟像是數醉了一般。「可不,真是氣煞了鄰居們!」古波嚷起來。但是,難道要躲起來吃不成?賓客們酒興正濃,也顧不得旁人看他們吃飯了,正相反,那些饞涎欲滴的圍觀的人,倒會讓他們感到滿足和興奮。賓客們此時恨不得沖出店門,把酒席擺到街面上去,好在那裏當眾品嘗餐後甜點和水果哄動一番。酒宴並不會令眾人噁心,為何要關起門來像那些自私的小人呢?古波看到鐘錶匠那於渴的樣子,便遠遠地向他揚起手中的酒瓶,他竟在遠處點頭領受,於是古波把一瓶酒和一隻酒杯給他送了過去。賓客們與路人像是突發了兄弟般的情義。每當有人走過,便被邀請喝酒。對於那些面善的行人,便索性請他們進來。美酒肉香越飄越遠,金滴街面上的人似乎都聞到了,引得眾人的腸胃不得安寧。

  只一會兒的功夫,傘店的瞿朵爾熱太太就在店門口徘徊了數次。

  「哎!瞿朵爾熱太太,瞿朵爾熱太太!」賓客們齊聲嚷了起來。

  她走進店裏,面帶笑容,肥胖的胸脯幾乎把胸衣撐破了。男人們都喜歡摸她,因為,男人們摸遍她的全身也觸不到一根骨頭。博歇把她叫到身旁;手卻悄悄地在餐桌下麵摸著她的膝頭。她已經習已為常,安然地喝著一杯酒,還告訴眾人,說鄰居們趴在窗子上看呢,他們已經開始對房子裏的人有些不滿了。

  「唉!這可是我們自家的事,」博歇太太說,「我們是看門人,我們自然會對保持安靜負責……如果有人來抱怨,看我們怎樣收拾他們。」

  後面的房間裏,娜娜和奧古斯婷又兇狠地打了一架,因為她們兩人搶著用麵包擦烤屜裏的鵝汁。烤屜像舊鍋子一樣翻落在磚地上滾得叮噹作響。現在的娜娜正在照應著維克多,因為一塊鵝骨卡在了他的喉嚨裏;她用手拔著他的下巴,強迫他吞下一大塊方糖。要他當藥吃。另一邊她又不住地關照著餐桌上的菜,一會兒要酒,一會兒要肉,討面包給艾蒂安和寶玲吃。

  「哎喲!你別再囉嗦了行不行!」她母親說。

  孩子們已經吃不下飯了,然而仍然在吃;他們用叉子敲著桌子,還有節奏的打著響,像是促進自己的胃口。

  喧嘩聲中,布魯大叔和古波媽媽談起話來,那老頭兒好酒下肚卻臉色蒼白。他說起自己在克裏米亞戰死的兒子們。晦!如果他的孩子們還在,他會不愁沒有麵包吃。古波媽媽的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了,俯身對布魯大叔說:

  「您別這樣說,有孩子也有讓人煩心的事呀!就說我吧,您看我在這兒挺開心,對吧?嗨!要知道我哭了不止一次呀!……不是嗎?別指望孩子們。」

  布魯大叔搖了搖頭,又說:

  「現在沒有人肯讓我做工了。我老囉。當我走進工廠的時候,年輕人竟都取笑我,問我當年是否給國王亨利四世擦過靴子……去年,我去油漆一座橋,每天能賺到三十個銅幣;鑽到橋下面,腳下就是奔流的河水。從那時候起,我便得了咳嗽病……如今一切都完了,沒有人要我幹活了。」

  他瞧了一眼自己那雙僵硬而乾癟的雙手,又說道:

  「再簡單不過了,我既然不中用了,人們自然用不著我了,他們是對的,即便我是他們,也會那樣做的……要知道我的不幸之處就是還沒有死。是的,這是我的過錯。當一個人不能幹活時睡著等死才是正理。」

  羅利歐聽到此便說:

  「說實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政府不救濟那些殘廢的工人們……前些天我從報紙上還看見那個……」

  然而布瓦松卻認為該替政府爭辯幾句,於是便開口說:

  「工人並不是軍人,殘廢榮軍院裏專為軍人開設的……我們不該苛求那些不可能辦到的事。」

  此時餐後水果端上來。中央是一隻大蛋糕,形似一座廟宇的造形,廟宇的頂部是由一塊西瓜做成的;上面還插著一朵假玫瑰,它的旁邊是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蝴蝶是用銀色的紙做的,用一根鐵絲系著。花心裏有兩滴凝固的膠水,算做兩滴露水。大蛋糕的左邊的是凹盤中擺放著一塊乳白色的乾酪;右邊的那只盤中有些攪碎的帶汁楊梅。另加一盤油拌大葉萵苣生菜。

  「博歇太太,」潔維絲殷勤地說,「請再吃些生菜吧。我知道您愛吃生菜的。」

  「不,不,多謝了,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博歇太太回答說。

  潔維絲又轉身勸說維爾吉妮,她便把手指伸進嘴裏,像是能摸著吃到嗓子眼的食物似的,她說:

  「說真的,我肚子裏再也盛不下東西了,沒空地方了,一口也吃不進去了。」

  「嗨!再加把油呀。」潔維絲面帶微笑說,「總會有點兒地方。即使不餓也能吃進生菜的……您難道要放棄品嘗萵苣的良機嗎?」

  「您留著明天吃酸生菜吧。酸生菜會更好吃。」羅拉太太說。

  女人們都喘息著,眼巴巴地望著盤中的生菜,覺得實在可惜。克萊曼斯說她有一天午飯時吃下去三捆水芹菜。皮圖瓦太太更有甚之,她自稱並不剝淨菜皮,便能吃下不少菜頭;只加上一把鹽便能下肚。看來她們對生菜都是情有獨鐘,都是成捆地買進。借著談的興致,盤中的生菜也被消滅了。

  「我呀,更喜歡趴在菜園裏吃!」博歇太太滿嘴是菜地說著。

  後來大家又對著那只蛋糕傻笑。糕點也算得上一道菜!它端上來是晚了些,但也並不要緊,終究會被吃完的。眾人既然打算沒命地飽餐一頓,這區區楊梅和糕點還能難得住他們嗎?再說,大家並不忙,有的是功夫,吃它一夜也無妨。賓客們先把楊梅和乾酪放進各自的盤中。男士們點燃了煙斗;那六瓶陳酒已經喝得底朝了天,又喝起普通酒來,邊喝邊噴雲吐霧。人們只想著潔維絲趕快切開那只大蛋糕。布瓦松彬彬有禮地站起來把盤中那枝玫瑰摘下來獻給老闆娘,全體賓客頓時歡呼雀躍。她只得用別針把花別在左胸口上。每每一動,那只連著鐵絲的蝴蝶便上下翻飛起來。

  羅利歐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嚷了起來:

  「嗨!原來咱們是在貴店的燙衣臺上就餐呀!……好!不好了!也許人們在這上面能幹更多的事吧!」

  這個粗俗的玩笑竟博得不同凡響的效果,一時間眾人們紛紛說出許多撩人的隱語:克萊曼斯吃一匙楊梅汁便說她在燙衣服;羅拉太太說連那乾酪裏都有了燙衣的灰漿味;羅利歐太太喃喃自語,她說這真是難以想像,就在這塊木板上千辛萬苦掙來的錢,一頓飯便煙消雲散。大家的喧嚷說笑聲響作一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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