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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ar fe,這幾日,頭一直隱隱作疼著,好不容易稍稍安靜下來的念頭,又開始在腦裏慌亂地狂奔,牠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像一頭騷動不安的野馬,在激狂的時候更似一枚有意識的毀滅性炸彈,牠到底要什麼?牠到底要做什麼?牠跑得那樣的快、步伐那樣的亂,我看不清楚、我追不到,我想問牠:「你到底要想什麼?」可是我追不上牠。牠像一枚幽忽的靈,淡似半透明,當我迎向牠時只是穿過牠的身;牠沒有身,散了,在另一處又匯成一抹淺灰藍的幽影,牠似總游浮在這城市街道和天空的混濁之氣,令我窒息。我又睡不好了。

    噢,fe,我真的不知如何處理自己。頭隱隱作疼著。我確定我真的經歷了那事了,可是,它又是如此的不真實,這令我又不免懷疑起自己,又是夢嗎?可它不是夢,雖然它像一股脹熱的濁氣罩住了我的頭,令我昏沈,但我真的經歷了……我真的經歷了一段,沒有愉悅且充滿無助的助人的過程。

    那男人已經很老了,雙眼失明,帶著「全身家當」坐在正被豔日籠罩中的騎樓下。他似乎剛睡醒,兩手邊摸索著,重新抓回他的背包、外套、塑膠小板凳和一只不知裝了何物的超商塑膠袋子,感到有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像似要探觸這世界般地微微伸出一隻手,出聲問:「請問這裏是哪裏啊?」──這是在鐵路警察局騎樓底發生的一幕,許多人從老人身邊經過,沒人理他,我也經過了,前面遇到紅燈,停下來等著忍不住回頭看他,還是沒人理會他。如果綠燈我也走了好嗎?這算是哪竿子熱心的甦醒啊?還是我想行善舉積福報呢?這些念頭確實在我腦海裏出現過,但我不知道,只是就像被誰盯看著了我不得不去做,我回頭走向那老人,問他想去哪裏?這是夢魘的開始嗎?這是讓我思緒紛亂心神不寧、頭昏脹疼的肇因?fe,若是一念之善,它不該是有如此結果的,不是麼?

    老人,已不知多久沒洗澡了,倒不是他身上發出惡臭,或像我稍晚返家途中經過的那些街友般身上沾滿刺鼻臭酸的尿騷味,但他亦缺乏另群睡在地下街裏的街友擁有較好的外在條件,他年紀大且雙目失明,他走不到清涼舒爽的地方去流浪。他說他不是流浪,他是昨晚從左營搭夜車上來台北要辦事的,他問我:這裏是哪裏?哪裏有賣東西?他想吃點東西?──鐵路警察局的四周圍只有禁止臨停的大馬路,沒有任何販賣店,去幫他買來嗎?老人說「看有沒有師大路的紅豆湯還是麵什麼的……」,我愣住了,是失智老人嗎?fe,才剛告訴他所在位置是〝靠近台北車站的重慶北路〞,他卻要吃師大路的紅豆湯?還問我能不能幫他買來?看這情形,我只好去向鐵路警察局門口站哨的警察先生求助了,也這才知道,原來這邊的警察不管這種事,他告訴我:「你打110請警察來協助處理吧。」

    我打110時,老人立時驚覺地馬上起身要走了,他頗為埋怨,嘴裏唸叨:「你不幫忙就算了,打電話叫他們來做什麼,他們來只會罵我,你不幫忙就算了,打電話給他們做什麼嘛?……」邊說著,起身就走,他不辨方向,一下子就走出了騎樓來到大太陽底下。他若走了,警察來時我怎麼交待呢?我拉住他,發現他身上的衣服著了一層厚實的垢,已不黏濕了,倒像時尚雜誌裏夾附的香水試用頁,輕輕一抹,那味道便能在手指上維持很久,很久。

    我跟老人耗了很久很久,等不到警察來。好不容易將他勸阻下來,沒一會兒他又起身竟往馬路上走去,這情況我更丟不下他了,使勁拉著他,倆人僵持在人行道和急馳而過的車陣間,老人要我幫的忙我幫不上,他要吃師大路的紅豆湯跟麵、他要去台北郵局的前面搭公車(那裏的公車站已撤移他處了)、他要我幫他叫計程車(可是他身上又沒錢),他顛顛倒倒地說著一些不合情理的話,可是他會說:「送佛送上天,既然你留下來,就表示我們有緣,你就幫忙幫到底嘛……」,我也需要人幫忙啊,雖然我不明白老人的神智到底是不是真清醒,他說「今天我也是不得已才走到這個地步」「我也不想這樣,我也不希望變這樣啊」句句真打進了我的心裏,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拼命拉住執意往大馬路上走去的老人,心裏忍不住吶喊:「為什麼沒有人來幫一下啊?」──路人也是邊轉著頭看著,腳步不停地往前走了,有人放慢了腳步,像似想弄清楚這一幕,又像似想記住這一幕(那便是我平素觀察別人時的態度嗎?),只是到底還是沒走上來地都走了。這樣僵持的窘況過了大半個鐘頭,終於有了一位男士上來協助勸阻,原來是鐵路警察局門口站哨的那位警察先生,請他裏邊的同事過來幫忙的,我不免對於先前對他所生的埋怨而感到歉疚,他是不得擅離職守的。

    我對老人也有埋怨,他是吃定了我心軟是麼?男士一來,他態度就軟了,堅持一下、抱怨一下,腳步終於是往人行道上移動了,直至負責該區的警察先生到來,我打了四次110催促,熬耗了一個多鐘頭,汗濕透了衣服,還曬紅了一隻脖頸和兩隻臂膀。

    fe,如此,終於有了好的結局嗎?我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嗎?答案是否定的。對於老人,我什麼忙也沒幫上,只是陪他耗去了一個多鐘頭,也許對他而言,我是個什麼忙也幫不上的多事的人,還害他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用來說服我。而對於警察而言呢,那天只一早上,他們專為處理這位老人的事情已出勤了三次,難怪他們來得這麼慢,態度這麼不耐煩,我原來並不諒解,警察不是人民的保母嗎?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交給他們,他們都會處理的嗎?我想我真還以為活在過去那個威權的年代,孩子哭鬧不聽話,「叫警察來把你抓去關」,馬上扁著嘴不哭不鬧了;警察的不耐也是因為他們也有無助的時候,面對這樣一個親友不理又未到完全失智情況的老人,其實他們什麼都不能做,既不能帶走他,也無能幫助他,警察說:「你知道嗎,你們的熱心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假若現在有更緊急的事發生,我們還是只能丟下他,先去處理別的事……」。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頭好痛,為什麼會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無法得到滿足或快樂,任一方的問題都沒能獲得解決的呢?我幫助人,我應該感到快樂,但我沒有,我浪費了老人的時間,又給警察帶來麻煩,我感到十分沮喪;失明的老人,應該獲得妥善的照顧,但社福無能,他只能繼續在虎口下邊問著:「請問,這裏是哪裏啊?」;警察,人民的保母,社會公權的象徵,可是大多善心的警察都充滿無力感,因為他們若因人情稍一不慎,很可能為自己惹來麻煩,被控告妨礙人身自由或其他諸類種種。fe,我不知道,那麼往後我在路上遇到相似的情況,我該怎麼辦呢?換做是你,你會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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