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瑛宗評論

  一、緒論

  啟蒙這個詞不是我所喜歡的字眼。試著翻開字典一看,在啟蒙這個詞下寫著:「輔導不諳事理者,為其開化知識、啟發蒙昧。」 
  台灣有志從事文學者並不蒙昧,不需要我的知識。 
  不過,我想為住在窮鄉僻壤,雖想從事文學,卻無法取得適當的好書,也苦無值得商量的前輩者,作一番簡單的文學解說。 
  因為我也是在鄉下成長,因此有深刻的感受。 
  在找不到其他適當的字眼來取代啟蒙的說法時,只好直接沿用,請讀者稍微理解一下。 
  另一個啟蒙運動,就是指十八世紀在歐洲引起的一個知性改造運動。在義大利有洛克,法國有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狄德羅,德國有萊辛等人,為了提高人類社會的知性水準,分別活躍於哲學、文學、宗教、法律、教育、科學的各個範疇。 
  值得矚目的是,當時的啟蒙主義者不單是文學家,同時也是政論家、哲學家、經濟學者。 
  以萊辛為例,他除了寫戲曲、詩外,還寫斷章,也談論基督教教義的歷史起源。 
  孟德斯鳩是法學者,不僅寫出不朽的名著《法的精神》,也是書信體形式作品的創始者,完成《波斯人的信》。 
  到了盧梭、伏爾泰更是萬人皆知。 
  我所說的啟蒙運動不同於十八世紀的那個啟蒙運動,故特此重申。 
  要瞭望俄羅斯文學時,不可以漏掉果戈里。因為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等人文學的瞭望,都根源於果戈里。 
  不過,我想台灣讀者知道果戈里的人較少。 
  我認為果戈里的文學趣味盎然。 
  不過,果戈里的趣味盎然是指令人笑到流淚的趣味盎然。因此果戈里那種獨特的哀愁才會吸引萬人的心吧。曾經有過這麼一段小插曲。 
  據說由於果戈里的作品太有趣,工人看了捧腹大笑,無法撿拾鉛字。關於其有趣的地方容後在喜劇《檢查官》中說明。在這裡我必須坦白交代,我讀果戈里的作品較多,至於前人對果戈里的評傳或對其作品的批判集,手中一冊也沒有。
  現在終於弄到手的只有克魯泡特金(Kropotkin)的《俄羅斯文學講話》及宇野浩二先生的《果戈里》這兩本書而已。 

  二、傳記 

  小俄羅斯的烏克蘭人很快活,酩酊大醉,喜歡吹牛,深信有惡魔的存在。一八○九年,果戈里出生在烏克蘭的密魯哥落資基郡一個叫做所羅金茲的小鎮。 
  如要理解作家的藝術,就必須調查環繞著該位作家的環境。那麼,小俄羅斯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且聽克魯泡特金所言。 
  小俄羅斯與俄羅斯帝國的中央,即圍繞所謂大俄羅斯之莫斯科的地方大異其趣。小俄羅斯位於更南方,南方的風情經常吸引北方人。小俄羅斯的村落,與大俄羅斯一樣,街道構成的白壁之家,如同在西歐所見,美麗的小庭園環繞的小農場到處都有。溫和的氣候、溫暖的夜間、如音樂般悅耳的語言、美麗的人種(大概是南斯拉夫人與土耳其古人波蘭人的混血人種)、繪畫般的服裝、抒情的歌謠,由於有了這些東西,小俄羅斯不僅格外魅力無窮,其村落生活遠比大俄羅斯更詩情畫意。青年男女的關係非常自由,婚前自由交往。 
  依據拜占庭的習慣,在莫斯科有叫婦人隱遁的風俗,而小俄羅斯則沒有,這裡普遍受到波蘭的影響。小俄羅斯人是自由的哥薩克,北邊與波蘭人作戰,南方與土耳古人爭鬥,迄今亦流傳著許多當時的傳說、敘事詩與歌謠。面對波蘭人與土耳古人,他們必須守護希臘正教。因此,今日依然堅定跟隨俄羅斯教會。其村落中,獨不見在大俄羅斯人中屢屢可見的非國教主義者。後者針對聖經的文章,熱情地高談闊論經院哲學派的論點。小俄羅斯的宗教亦具備許多詩的風格。 
  果戈里的家庭又是如何呢? 
  他出生在小地主家(鄉下貴族),父親布希里是典型的小俄羅斯人,身兼戲劇作家、舞台導演及演員三職於一身,可說是多才多藝的人。 
  母親瑪莉亞是個善良的婦人。由於具備好幻想的宗教性質,因此多愁善感的少年幾乎每晚都會聽到「最後的審判」、「天國的幸福」、「地獄的苦難」,或是在墳墓的彼岸有正等待著人類的永遠幸福等話題。 
  在這樣的環境下,處女作《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與《密爾哥羅德(Mirgorod)》等問世也不無道理。 
  終其一生都具備這種環境的特質貫穿了他的作品。 
  少年時代的果戈里在十二歲那年進入內金中學。最初他的成績不佳,又不加入國中生同伴的遊戲,故被取了個「秘密小人」的綽號。 
  因為從幼年起他就非常靦腆,而且從開始懂事就越來越憂鬱,和別人談話時,即使是無關緊要的事,他也不正面談論,迴避自己所想的事情,或開玩笑地說著,讓聽者覺得他似乎隱藏許多秘密。 
  十五歲時喪父,從那時起他突然變成要為自己和全體家人著想的陰鬱青年。內金中學畢業後,一八二八年的十二月前往彼得堡。來到彼得堡,因受父親的影響,原本打算當個演員。然而他的希望卻在那裡碎為微塵。 
  迎接他的並非是面對聶伯河的豪華住宅,而是微髒的近郊。雖經多方奔走,始終難以找到工作。好不容易才獲得「書記補」小官員的地位。 
  在十二月凜冽的天空下,以夏天外套抵擋的彼得堡之黑暗的都會生活,使他不禁想起在亮麗的南方青空下有著蠱惑人心的烏克蘭風景。 
  不堪鄉愁襲人,他寫出《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 
  內容由八個故事構成。以下列舉平井肇先生所寫的簡單解說。

  ▲〈所羅金茲的定期市集〉

  它是以為了尋找自己失落的紅色長袖上衣的惡魔出現在定期市集的傳說為經緯,由於狡猾的吉普賽人之詭計,心腸善良的百姓發生許多滑稽事件。它是屬於夏天烏克蘭風景詩的故事。

  ▲〈感謝太陽節的前夜〉

  蕨一年只有在感謝太陽節的前夜才開花。它以獲得花的人在花的協助下可以發現藏寶的迷信為基調,描述魔術師與妖婆支配著不幸的主角之靈魂,讓他殺害愛人的幼弟,代價是可以獲得財富與戀愛。主角因受到良心的苛責,最後發瘋落個悲慘的結局,妻子為替丈夫贖罪而進入修道院。

  ▲〈五月的月夜又見溺死女鬼〉

  它是以水精在月夜登陸嬉戲這種詩趣盎然的迷信與妖女的存在為基礎,鮮活地描寫出烏克蘭在五月月夜充滿蠱惑的情景,歷歷刻畫出傲慢的村長、迷信的男酒鬼、酩酊大醉的百姓等,是小俄羅斯窮鄉僻壤代表人物的各種類型。

  ▲〈失落的國書〉

  描寫原本想救把靈魂賣給惡魔的男人,結果主角反而替惡魔攫取重要的國書。雖然深夜在林中被魑魅魍魎圍上,仍與妖女玩紙牌爭勝負,最後終於取回被奪去的國書。

  ▲〈聖誕節的前夜〉

  它與〈所羅金茲的定期市集〉是屬於同一系列的故事。平實地描寫一切超自然的事件。故事中出現的惡魔與妖女不會讓人感覺有多麼恐怖,他們非但不是為人類帶來悲哀與不幸的原因,原本想戲弄人類的惡魔反而被人類戲弄。在此故事中,描寫出各式各樣烏克蘭人代表的典型,以及冬天農民閒暇的生活如真如實躍然紙上。

  ▲〈可怕的復仇〉

  一位魔術師愛上自己的親生女,由於亂倫的願望無法達成,於是殺死女婿與女兒,最後自己也遭到可怕的刑罰,一切終告破滅。它是個非常詭異的故事,淒慘至極、令人戰慄不已的事件陸續展開,使讀者轉過臉去的那類作品。

  ▲〈被詛咒的土地〉

  它以惡魔施加各種恐怖手段來威脅人類、保護寶藏以防人類之手,這是以民族信仰為題材寫成的。

  ▲〈伊凡‧修伯尼卡及其伯母〉

  它是唯一完全不含羅曼蒂克式幻想要素的故事。徹頭徹尾都是寫實小說。從貴族伊凡‧修伯尼卡溫順的少年時代開始描寫,終至士官時代及身為地主的鄉村生活,鉅細靡遺。同時,也將精力充沛、善良的伯母與狡猾無才的地主史特爾吉運克爾描寫成典型的人物。 
  《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的譯者平井肇先生甚至如是說。 
  在〈伊凡‧修伯尼卡及其伯母〉中,狡猾無才的地主史特爾吉運克爾,是後期的傑作《死魂靈》中,主要人物之一的諾茨得列夫之原型。不!不只限於一人,以修伯尼卡為基礎,作品更深入挖掘,再更廣泛延伸,結果就變成其大作《死魂靈》而出現。這篇作品是果戈里後來的作風呈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轉捩點,也可說是意義深遠。

  ▲《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

  它是果戈里二十歲時的作品。果戈里因這部作品而一舉成名,直逼當時名聲嘖嘖的普希金與梅居哥夫斯基兩位詩人。 
  《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中值得矚目的有兩點。其一足供作家、尤其是本島人作家參考的,就是語言的問題。 
  小俄羅斯語的確比大俄羅斯語饒富旋律。果戈里不以適合表現其作品意境的小俄羅斯語,而明智地與先進的裘哥夫斯基、普希金、萊蒙托夫人等人一樣運用大俄羅斯語。因此,從作品中可見他將這兩種國民性融合成一種。 
  關於語言的問題,我在《台灣藝術》五月號的〈給想創作的朋友〉中稍稍言及。相信本島人作家用日語可以創作出更出色的文學作品。 
  愛爾蘭是屬於凱爾特族。他們使用盎格魯撒克遜系的英語,構築出優美的愛爾蘭文學。 
  以都柏林為文學中心的愛爾蘭文學,與英國本土所謂的英國文學鼎立。 
  再者,《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雖以異想天開的人物或事件為題材,但卻是依據寫實主義賦予人物血肉。 
  難怪普希金說,俄羅斯文學中有迄今無法得知的獨特藝術。 
  一八三四年,果戈里變成彼得堡大學的教授,擔任歷史講座。他除了中世紀外,對人類一切的歷史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出生故鄉的烏克蘭如繪畫一般的哥薩克全盛時代。因此,對他而言,希臘或羅馬是不存在的。 
  這位奇異的大學教授自己也厭倦這種情形吧。一八三五年,他辭去教授的寶座。 
  這年,亦即一八三五年,果戈里寫完《密爾戈羅德》,把它當作第一部,收錄〈老頑固的地主們〉與〈他拉斯‧布里巴〉這兩篇作品。 
  然後繼續寫出《密爾戈羅德》的第二部作品,收錄〈布依〉與〈依布溫‧依布阿諾基奇與依布溫‧尼其弗羅基奇的吵架故事〉。 
  其中的〈他拉斯‧布里巴〉曾被拍成有名的電影。數年前我在太平町橫巷裡的第三世界館觀賞過。電影中的情節至今依然殘留腦裡。 
  〈他拉斯‧布里巴〉是歷史小說,是果戈里的烏克蘭風物之珠玉篇,可說是他的浪漫式小說之最高峰。 
  時代是在十五世紀,舞台是在烏克蘭的多紐布爾河下流「急流對岸」名叫賽其的小島。十五世紀時,君士坦丁堡歸屬土耳古人的版圖,西部有波蘭立陶宛國勃興,加上韃靼人襲擊不絕,為了防護這些敵人,小俄羅斯組成哥薩克的自由團體來營生。和平的時候,就在豐饒的牧野農耕,在西南俄羅斯的美麗河裡獵魚,最後逐漸移向黑海附近。 
  當土耳古人或韃靼人入侵時,他們全部武裝,分成數團,一起邀指揮者展開反擊。 
  主角老他拉斯‧布里巴在自己的農園和平地過日子,偶爾奇耶夫學校畢業的兩個兒子會回來。就在已堂堂長大成人的兒子到達的翌日,不顧母親的悲嘆,為了使兒子學到真正活用的學問,他拉斯‧布里巴帶兒子去賽其。他們被捲進了由於波蘭地主對小俄羅斯人課以重稅而很快地引起的戰爭裡。 
  次子安得力在包圍波蘭的某個城鎮時,與敵國波蘭的貴族女子陷入熱戀。夜陰時,跟著貴族女子的韃靼人侍女,帶著糧食奔向敵軍。 
  次子安得力終於被哥薩克軍逮捕,由父親以間諜的罪名殺死自己的兒子。接著長子奧斯塔布也變成敵軍的俘虜,在對方嚴刑拷問下慘死。 
  另一方面,老他拉斯‧布里巴回到小俄羅斯,響應如雲霞的大軍出陣,發揮出哥薩克特色的猛烈鬥志,所到之處都使敵人困擾不已。後來終於被捕,在多紐布爾河畔被處火刑,壯烈犧牲。 
  這是果戈里初期的作品,使他的鄉土故事文學化之所謂的烏克蘭風貌盡在上述各篇中。其中,〈老頑固的地主們〉、〈布依〉、〈依布溫‧依布阿諾基奇與依布溫‧尼其弗羅基奇的吵架故事〉,在我寫本文時雖尚無暇拜讀,但因為打算要閱讀,所以到那時想重新加入一些東西。然後,反過來想與台灣的作家們談談的是,我們台灣依舊有南國碧綠的青空、綠油油美麗的田園,這些都足以與不只是詩趣洋溢的烏克蘭鄉土媲美。再者,突出、巍峨、紫藍色的峻嶺截斷南方的天際線。
  台灣的歷史雖說只有數百年,遠自荷蘭的劫力入侵,山脈今日尚有褐色肌膚的高砂族攀登其間,隨之而來的高砂族與本島人之交涉史,即使遠古傳說已湮滅,各地應該依然有口口相傳的傳說。例如,以北部來說,應該有縈繞著茶葉產地的採茶女之哀切或婉美的羅曼史。
  使鄉土文學化的話,應該就會出現清新獨特的台灣版《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或《密爾戈羅德》吧。因此,我認為這些作品可供我等有志作家參考。 
  不過,並非說一切都要模仿果戈里的怪誕、幻想、與諷刺等,我們只要擷取來作為一個提示即可。現在我稍微深入作家生活的內部,寫出其創作的動機與為了寫作所必須做的準備。 
  如前所述,我說果戈里不堪鄉愁折磨而寫出《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不過,更敷衍地說,晚年時,果戈里邊回想邊如是說: 

  「我本身也不知道。恐怕是從我生病的狀態中延伸出的憂鬱發作而襲擊了我吧。為了安慰我自己,儘可能想出一切滑稽的事來。 
  為了什麼?給誰什麼利息?腦海裡完全沒有這些念頭的青春唆使著我。」 

  顯然這段話述說著作家的秘密吧。 
  於此我想說,作品不是由理論產生的。何況大肆標榜公式主義的話,只會生出死滅的作品。 
  作品是由作家生理上的精神欲求產生的。而且,使作品變得偉大的就是作家的眼睛。 
  我在《台灣藝術》四月號中談論到「作家之眼」,作家的眼睛才支撐了作品的價值。不過,在完成作家之眼前,那眼睛必須吸取所有精神上的教養與肉體上的經驗。 
  例如,雖然巴爾札克是屬於最保守的王黨派,說起他的作品可比當時所有左翼作家更為傑出。
  雖然我寫出作品不是由理論產生的說法,並不表示就不需要理論。 
  我想說的是,理論雖有必要,但對於作品並非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在準備寫作品時,果戈里透過故鄉的母親與妹妹,仔細調查烏克蘭的風俗習慣、傳說、迷信等。 
  果戈里如是說。 
  「依據我的想法,不管是多麼細微的事,對任何事都必須注意不可忽視。雖然一件事失敗,就可以訴諸第二種手段。第二種失敗,就照第三種、第四種去嘗試。最微不足道的事,有時會有很大的幫助。」 
  以上,一般人都將《迪卡尼卡附近鄉村夜談》與《密爾戈羅德》說是果戈里的第一期初期作品。接著,我們要進入第二期或中期的作家生活。
 
  第二期的作家生活就是在大俄羅斯的生活,亦即在彼得堡陰鬱的都會生活。 
  果戈里作品中的南方性在此時盡失,出現令人想起深霧籠罩、陰鬱的彼得堡之北方性。
  一八三五年的某日,《阿拉貝斯奇》付梓。除了收錄〈狂人日記〉、〈內夫斯基街〉、〈肖像畫〉外,也包含受到謝林派美的唯心論之哲學影響而寫出歷史、地理等的各種論文。不過,它不屬於獨創的東西,而是無聊的東西。 
  其中最值得矚目的就是〈狂人日記〉。我認為魯迅收錄在《吶喊》中的處女作〈狂人日記〉,是從果戈里的〈狂人日記〉中獲得靈感。魯迅寫〈狂人日記〉是在一九一八年。據說當時他最愛讀的是果戈里與波蘭籍顯克微支的作品。 
  俄羅斯文學寫實主義的鼻祖果戈里與中國文學寫實主義的始祖魯迅同樣都鑽進「諷刺的曠野」,頗耐人尋味吧。 
  所謂的鼻祖是我拙劣的詼諧說法。不管怎麼說,先來拜讀一下果戈里的作品。 
  就從聞名的短篇作品〈鼻子〉著手。鼻子從四面八方飛來。 
  先敘述一下果戈里與〈鼻子〉有關的插曲。 
  果戈里的鼻子比別人的長一倍,而且醜陋無比,他似乎始終都非常介意。據說那時他研讀與鼻子有關的病理學。 
  果戈里在〈狂人日記〉的最後寫著: 
  「母親!請可憐生病的孩子!……嗯!你知道阿爾及利亞知事的鼻下有瘤嗎?」 
  魯迅在〈狂人日記〉的最後: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你知道阿爾及利亞知事的鼻下有瘤嗎?」的果戈里與「救救孩子」的魯迅,都各自有讓他們預見作家未來的某種東西吧。說起來我覺得果戈里是純粹的藝術家,相對地魯迅則否。 
  果戈里才是古今罕見獨特的藝術家。 
  雖說如此,從作家的教養來看,我覺得魯迅比果戈里更有良好的教養。 
  〈狂人日記〉的主角波布里希金是個四十歲、擔任九等小官員的男人。因與長官女兒無法如願的苦戀,最後發瘋。 
  例如出現下列的異想天開。 
  「『諸位!地球想坐到月亮上。最好來救救月亮。』在我這麼說時,由於奉行君命,許多人突然猛衝過來,為了想抓住月亮而攀壁。這時,首相進來了。一看到大臣的身影,大家連忙落荒而逃。因為我是國王,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令人吃驚的是,首相用棍子毆打我,追趕到我的房間。」 
  再來介紹貝林斯基對〈狂人日記〉聞名的評論。 
  「被壓扁的奇形怪狀、藝術家奇怪且見異思遷的妄想、對人生與人而且是慘澹的人生與人沒有惡意的嘲笑、包含無止境的詩與無止盡的哲學諷刺,這些都需要靠莎士比亞的靈筆,其真實與深刻令人驚訝萬分,可視為以詩的型態來敘述的疾病心理史。 
  諸位雖以為嘲笑痴人普里斯金,笑意早已融入悲哀中。對狂人的笑雖是笑狂人的妄想,倒也喚起我們對他的哀憐。」 
  以下簡單說明收錄到《阿拉貝斯奇》中的〈內夫斯基街〉與〈肖像畫〉。 

  首先來談〈內夫斯基街〉。 
  它是一部在描述據稱是彼得堡第一大街內夫斯基街從早到晚的風俗中,捕捉了三位散步者,然後娓娓道出他們所遭遇的事與命運的作品。 
  理想主義者的畫家畢斯卡柳夫與他的朋友畢羅葛夫就是其中二人。 
  內夫斯基街的夜晚—就在街燈投射出不可思議的光,好像使人心被周遭的所有事物深深吸引的神秘時刻。 
  「喂!」畢羅葛夫中尉拉住和他並肩走著,穿燕尾服加上一件披風的年輕男子。「你看到了嗎?」 
  「嗯!真是美若天仙。簡直與貝爾吉所描寫的碧安卡如出一轍。」 
  「你到底是在說哪個女人的事?」 
  「就是那個囉。那個頭髮暗淡……有雙什麼樣的眼睛。啊!該怎麼說好呢。有雙漂亮的腿。不論是體格、打扮、臉蛋,都是一流的。」 
  「我說的是那個金髮女人。就是從她的後面向對面走過去的那個。好了!如果你這麼喜歡那位黑髮女人,何不尾隨其後?」 
  無庸贅言,年輕男人就是畫家畢斯卡柳夫。 
  畢斯卡柳夫害羞、膽小,可是是個因時因地而燃燒感情的熱情男子。 
  事實上他所一見鍾情的美女就是「街上天使」,一時之間不由得墜入情網。 
  畢斯卡柳夫一心一意以顫抖且充滿熱情的聲音,滔滔不絕告訴女人自己的理想。 
  「我的確很貧乏。」在經過冗長的談話後,畢斯卡柳夫說。 
  「不過,讓我們工作吧。互相努力來使生活更美好。沒有比萬事都由自己親自去做更愉快的事了。我坐著畫畫,而你就坐在我身旁,看是鼓勵我作畫,或是作些針線活,或是作些別的事。——這麼一來,再也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事吧。」 
  「豈有此理!」女人露出些微輕蔑的表情打斷他的話。「我不是洗衣婆或針線婆啊!我無法工作的。」 
  在這段話中,將非常寒酸、受人輕視的生活……充滿與淫蕩無法分割的愚劣與怠惰之生活表露無遺。 
  「請和我結婚!」始終站在一個角落默默不語的女同伴很不禮貌地插嘴。「娶我為妻的話,我會這麼對待你。」說著女人楚楚可憐的臉上流露出似乎是愚蠢的表情。這使美女笑得很厲害。 
  如此一來,簡直要發狂、安靜、慎重、羞怯、如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男人,假以時日內藏萬丈光芒的才能或許就能大放光明的可憐畢斯卡柳夫,內心的苦悶經過數日才消散。 
  接著來談論〈肖像畫〉。 
  布魯克納對〈肖像畫〉的說法如下: 
  「這是描述為了物質享受而忘了追求理想之有才能畫家的故事。」
  「青銅色、顴骨凸出、瘦骨嶙峋的老人之肖像畫。」以及「最非凡的就是那雙眼睛。描述的人竭盡一切努力來描寫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一直瞪著。簡直像從畫中掙脫出來直瞪著我們。」
  如某位評論家所言,關於〈肖像畫〉中可怕攝人的「炯炯眼光」之魔力,顯示出果戈里對寫實主義界限的見解。 
  此時期果戈里除了〈阿拉貝斯基〉外,還寫了短篇〈鼻子〉、〈外套〉、〈馬車〉、〈羅馬〉,戲曲方面則完成〈結婚〉和〈檢查官〉。 
  《死魂靈》從一八三五年左右開始著手。簡直是個精力旺盛的時期。 
  「三月二十五日,在貝鐵爾布爾庫發生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理髮師依凡‧亞柯雷茲拿起小刀,非常認真地開始切麵包。切成兩半,看了一下裡面。令人驚訝的是,某個白色的東西吸引住他的目光。依凡‧亞柯雷茲試著用小刀挖一下、用手指摳看看。『相當硬』,他自言自語。『到底這是什麼東西?』 
  他把手指伸進去,然後拉出來看看。……是鼻子!……依凡不由得鬆手。揉揉眼睛,再度觸摸看看。是鼻子。如假包換的鼻子。而且是令人覺得某時在某地曾經看過的鼻子。」 
  這就是果戈里聞名的小說〈鼻子〉中最初的部份。 
  遺失鼻子的是八等文官科瓦列夫,他是標準暴發戶型的八等文官。為了加重品位與份量,他不單稱八等文官之名,經常以少校自居。「好了嗎?懂了吧。」一看到賣胸衣的女人就會這麼說。「請送到我家給我。我家在薩得瓦亞街喔。只要向附近的人打聽科瓦列夫少尉的宅邸就有人會告訴你。」女人略帶幾分姿色,加上說「喂!你要來問科瓦列夫少校的住處喔!」好像很秘密似地裝模作樣。某天早晨,一覺醒來,嘴上依舊掛著口頭禪。然後伸長身子,想拿起立在桌上的小鏡子,因為想看一下昨夜鼻頭上蹦出的青春痘。突然間愣了一下。應該有鼻子的地方簡直變成光滑的平面。——吃驚的科瓦列夫用毛巾浸水後擦一下眼睛。不過,的確沒有鼻子。——是不是在作夢啊?用一隻手摸看看,擰一下身體試試看。怎麼樣都不像是在作夢。八等文官科瓦列夫連忙從床鋪跳起,揮動身體環視,還是沒有鼻子。——他立刻叫人拿來衣服,飛也似地急趨警察總部。 
  很不湊巧,街上看不到一輛攬客馬車。於是,他只好用外套包住身體,彷彿流鼻血似地用手帕摀住臉步行。 
  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現在眼簾。前面停了一輛馬車,門一打開,一位穿禮服的紳士屈身走下來,然後爬上樓梯。 
  他發覺那位紳士事實上就是他的鼻子。 
  與他爭論,終究徒勞無功。因此決定趕去報社刊登廣告。不過,依然音訊全無。 
  有一天,「偶然的機會裡,在旅行中逮捕到的。」警察送回他的鼻子。他的雙手激動地發抖,小心翼翼地試著把鼻子放回原處。天啊!鼻子怎麼都黏不回去。 
  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無聊的事。甚至有時會發生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以五等文官打扮搭乘馬車引起市中騷動的鼻子先生,若無其事地突然出現在其本來的地方,亦即科瓦列夫少校的雙頰之間。時值四月七日。一覺醒來,無心地望了一下鏡子,赫然看到鼻子。連忙用手去抓看看,正是如假包換的鼻子。「哇!」 
  曾經看過法蘭西的鬼才努內庫雷夫製作的那部名叫「最後的億萬長者」之電影者應該會記得吧。裡面建造了一個假想國,為了傳達某種思想,極盡奇想、辛辣之諷刺。〈鼻子〉也是在奇怪的構想下,寫實地描寫出暴發戶官員的某種典型。 
  據說「馬車」就是「帶篷馬車」。由於我不懂俄羅斯語,只能作這樣的穿鑿附會。它是取材自烏克蘭、充滿南方陽光、開朗的故事。 
  吹牛大王傑魯特庫茲基有天在將軍的午餐會席上,說是自己擁有道地維也納製絕佳的帶篷馬車。其輕如羽毛,容我不客氣地說,把閣下放入搖籃,讓奶媽搖它,再考慮裝載力,把羅姆酒罈十甕和二十斤煙草放入座位下的箱中,再放上六號軍服、一件內衣和兩支非常長的煙管,還有餘裕可放入一頭母牛。 
  既然發表這個訊息,他就提出是否午餐後可以去參觀馬車。於是將軍一行人揚起沙煙,浩浩蕩蕩朝傑魯特庫茲基那兒前進。就在頂著大太陽的盛夏正午到達。結果傑魯特庫茲基不在。他們打算好歹也得一睹那輛曠世馬車的風采。別說是四千盧布,連兩千盧布也不值,打開破舊不堪的馬車門一看,裡面有個奇怪的東西,連忙取下覆蓋的毛皮,傑魯特庫茲基就藏在裡面。他穿著長袍,以奇怪的姿勢屈身坐著。宇野浩二如此描述馬車。即使是相當熟悉果戈里作品的人,也很少會有人將這部小說當作問題來探討。因為小說中的幽默感,與其說是果戈里風,倒不如說是契可夫之流。而且題材取自南俄羅斯,充滿明亮、活潑的筆調。以果戈里的小說來說,這篇小說竟沒有繞道,幾乎無一句贅言,簡潔且是近乎完美的作品。幽默與隱藏的諷刺,充滿喜劇的場面與喜劇的人物間。總之,巧妙地書寫出地主氣質與軍人氣質,但在南方的明亮深處飄著一脈的苦澀。 
  上述的〈羅馬〉是短篇小說。不過,它比較屬於隨筆一類吧。話雖如此,作者也附上片段的小標題。 
  義大利!義大利是古代藝術的溫床、也是故鄉。因此,幾多浪漫主義者憧憬著橄欖森林的亮光、清澈的青空、南方的碧海等,都是不無道理吧。歌德也嚮往義大利、也寫義大利旅行記,海涅也寫義大利。 
  一八二八年,海涅到達義大利,待了大約四個月後返國,然後寫了《義大利之旅》。拜倫住在水都威尼斯,與聞名的紀吉歐力伯爵夫人德麗莎共度愛的生活也是在熱情的義大利。 
  再者,浪漫主義的先驅者夏多伯里昂曾拜訪羅馬的廢墟,緬懷過去、感嘆消逝之物,亦是在該地有感而發吧。 
  在烏克蘭明亮的陽光下孕育出的果戈里孺慕義大利,亦不無道理吧。 
  依據果戈里滯留羅馬中寄給故國友人的書信,「請想像我懷抱著如何的喜悅,拋下瑞士,飛向我的愛人,我美麗的義大利。她(義大利)是屬於我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逼我離開她。我生長在這裡。俄羅斯、彼得堡、雪、卑劣的傢伙、國家機關、講座、劇場——一一都是我的惡夢。我再度重生,在故鄉(義大利)甦醒。」由此可知果戈里是如何思念義大利啊。諸位,目光試著停留在閃電,穿透漆黑如墨汁般的雲層,氾濫著令人目眩的閃電光芒—阿爾巴諾之女阿妮努其雅達就擁有類似前述的雙眸。 
  全篇到處充斥著果戈里式的描寫,以類似作者的義大利青年為主角,述說果戈里一流的藝術觀、社會觀、以及人生觀。 
  一八三三年,果戈里開始寫戲曲,亦即《結婚》。 
  雖然結婚了,由於感覺新生活很恐怖,就在最後的瞬間飛出新娘的窗子,這就是果戈里獨自的戲曲。之所以說像果戈里,乃因果戈里一生沒有娶過像是妻子的妻子,簡直是天涯流浪漢。
  
翌年(一八三四年),發表了聞名的《檢察官》。 
  由於需重寫《檢察官》的稿子,尤其是一八三六年首次上演《檢察官》而掀起的各種風波,使他沮喪之餘飄然去巴黎旅行。一八三七年去羅馬,一直待到一八三九年。旅居羅馬期間,他繼續書寫《死魂靈》。 
  一八三九年秋天,他曾回到彼得堡,不久後又去印那。 
  一八四○年的夏天在印那度過,整個人陷入極度的憂鬱症中。 
  果戈里如此寫著:「忽然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後來,宛如無雲正午的恐怖呼聲,不禁令人感覺恐怖。我陷入一種莫名的病態憂鬱中。」 
  「我處在完全不知正走向何處、以及正在作什麼的狀態中。不管是躺到床上或坐在椅子上,不超過兩分鐘心情就不安起來。」 
  因此,脆弱的肉體不堪敏銳神經的折磨。 
  這年秋天,他去了羅馬。在那裡完成了不朽的名作〈外套〉。 
  這個時代是他當藝術家最爐火純青的時期。忍受著肉體的、精神的苦痛,往人道主義的方向追尋。 
  〈外套〉可視為他最好的藝術作品結晶。不過,顯然他已走過頭了。因此,他陷入神秘主義中而皈依宗教。 
  果戈里為何陷入神秘主義呢? 
  一、脆弱的肉體上所潛藏的精神過剩。 
  二、從《迪卡尼卡近畿夜話》開始,他始終受到浪漫的幻想與迷信的鄉土之影響。 
  三、果戈里沒有受到良好的教養。他只知道中世紀。他沒有具備科學的知識。 
  四、他所屬的階級是貴族。而這個時代是地主貴族崩壞的時代。 
  現在我一想就能舉出上述的幾點。 
  貝爾格描述此時的果戈里。 
  「蓄小鬍子,那雙銳利似可穿透人心的黑眼珠大眼睛顏色混濁,小個子,兩手插入口袋,隨興哼唱幾句歌曲,走路前後搖搖擺擺。步伐極有特色,看起來裝模作樣,有些可笑。——由於一隻腳不斷地向前方飛奔,另外一隻腳就在後面拖長。因此,雙腳看似上了枷鎖。他的目光、一舉一動似乎無法安定下來,整個人顯得非常突兀。他不斷摸索的目光不正視前方,不是恍恍惚惚斜眼看著,就是眼睛瞇成一條線,做出要看穿對方的模樣。」 
  總之,一八四一年,果戈里從羅馬去德國。一八四二年,剛回到彼得堡,又立刻出發,輾轉環繞各地,然後又去羅馬。接著徬徨在巴黎或德國。 
  在這段期間,果戈里的神秘主義思想更加激烈,深陷入懷疑中,認為自己與一生的著作都是「不道德的書」。尤其是受到「虔誠派」史密爾諾夫人的影響。 
  最後,果戈里終於否定自己所創造出的人物,無法再相信自己的文學才能,開始懷疑文學本身。 
  那時,果戈里正執筆寫《死魂靈》。為了當作是對自己的文學生涯之補償,他認為必須創造出具道德人格、受肯定的人物。於是作品計畫藉由主角契及科夫來讓道德甦醒。 
  果戈里與所有肉體上的苦痛及精神的苦悶、煩惱作戰,但仍繼續寫《死魂靈》。終於,做為藝術家的精神被打敗了。 
  戰敗的結果,出現《給朋友的書簡集》。它在一八四六年出版。 
  思想上的苦鬥與皈依宗教,沒有透過小說這個釀造器原封不動地投射出來。以基督教的謙虛對所有的文學作最嚴峻的批判。 
  不過,出乎果戈里的意料,《給朋友的書簡集》受到非常激烈的指責與嘲笑。 
  別林斯基如此寫著。 
  「宗教的歡喜殺死了偉大的藝術家,甚至使他變成瘋子。」 
  《給朋友的書簡集》所受到的批判無法使果戈里振奮,卻使他落入精神迷混的深淵。 
  果戈里不斷苦於被脅迫的觀念,惶恐地與即將來臨的地獄之折磨奮戰。 
  後悔與祈禱促使果戈里赴巴勒斯坦。時值一八四八年。 
  自聖地巴勒斯坦歸來的果戈里,依然無法到達安身立命的境地。 
  另外還有一個決定性因素使果戈里陷入破滅。那就是與教父康司坦奇諾夫斯基的邂逅。 
  出乎意料地,這位頑固、貫徹始終的老宗教狂信徒竟然帶給果戈里極深的影響。 
  果戈里的精神急躁狀態越來越嚴重,不斷被惡魔驅趕似地奔走各地。一回到烏克蘭,立刻去莫斯科,然後去加爾佳、去烏克蘭、去奧得薩,最後回到莫斯科。 
  那時果戈里如此寫著。 
  「我的創造力完全衰退。遑論一張稿紙,連一行也勉強才擠出來。人雖四十二歲,卻變成如此衰老的老人嗎?」 
  話雖如此,果戈里還是排除一切萬難書寫《死魂靈》。 
  這不正是藝術家淒絕的苦悶嗎?於此我想告訴台灣的有志作家一句話。 
  文學之道絕非輕而易舉,絕不像年輕人所想的那樣充滿星星或花朵。 
  文學之道是更嚴肅的,也是荊棘之道。文學精神是苛酷的。 
  變成宗教俘虜的果戈里白晝與黑夜都不斷地向神祈禱。 
  神經敏感到使他白天看見幽靈。 
  此處來作個有趣的對照。 
  果戈里陷入恐怖的神秘主義中,心繫宗教,因此在大白天看見幽靈。同樣的例子可見諸莫泊桑的身上。 
  福樓拜的弟子、而且闡述福樓拜的自然主義之莫泊桑,以徹底的科學方法來創作。但其追求科學現實的結果,被逼入厭世的絕境。 
  莫泊桑晚年苦於幻覺,一走進房間,明明沒有人,他卻看到有人坐在裡面,說是能聽到小草萌芽的聲音,或想種莫泊桑的樹等,做出一些變態的舉動。 
  果戈里與莫泊桑都沒有妻子。兩人都是年過四十歲就與世長辭。 
  一個走神秘主義路線,另一個走科學主義的路線,結果都步上同一條道路。真是令人感慨萬千啊。 
  果戈里最後說的話是「給我梯子!給我梯子!」 
  莫泊桑最後說的話是「很暗。啊!真的很暗。」 
  總之,果戈里說出的是符合果戈里特質的話,而莫泊桑也說出符合莫泊桑個性的話。
  各位讀者,請你們來玩味他們兩人所說的話。 
  是不是覺得這兩位偉大的藝術家鮮活地出現在我們的眼簾? 
  果戈里一心一意向神祈禱,終究無法拂去被惡魔脅迫的觀念。 
  某夜,當果戈里虔誠祈禱完畢,連忙從書房取出一疊原稿,投到暖爐內後就點火。 
  男侍者含淚央求他放棄焚燒原稿。 
  因為原稿正是他最近耗盡心血完成《死魂靈》的第二卷全部。 
  「這不是你能瞭解的事。——你也來向神祈禱吧。」說著果戈里注視原稿直至化為灰燼。 
  然後,他在胸前畫個十字,吻了一下男侍者。整個人投向沙發,開始放聲潸然淚下。 
  從這時起,果戈里拒絕一切的飲食。 
  「果戈里在半夜氣絕。」俄羅斯某位新進作家在小說中如此寫著,一八五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果戈里瘦骨如柴的身子倒在死亡床上。 

  三、作品 

  果戈里的傳記與作品如上所述。但到現在為止尚未述及其主要的作品〈外套〉、〈檢察官〉、《死魂靈》。 
  〈外套〉、〈檢察官〉和《死魂靈》才是瞭解果戈里最重要的作品,也是我想推薦有志作家必讀的作品。 
  如果是無暇閱讀果戈里全部作品的人,我建議只要閱讀這三部作品。 
  此外,雖非有志作家但愛好文學者,為了提高身為近代人的教養,最好是閱讀這三部作品,絕不會吃虧。果戈里與普希金都是俄羅斯近代文學(散文文學)之父。 
  不過,普希金較為一般人知曉的是獨特的長詩〈葉甫蓋尼‧普希金〉,而非〈上尉的女兒〉與〈貝爾金故事〉。亦即,普希金是開拓俄羅斯散文的一人,同時也是詩人。而果戈里卻是徹底的散文作家。 
  如前所述,魯迅非常喜歡閱讀果戈里的作品。眾所周知,魯迅是中國近代文學最初的散文作家。 
  雖然胡適提倡要將以往屬於貴族(官僚)的文學改革成白話文(庶民的)的文學,但仍未出現相呼應的作品。 
  直至魯迅的《阿Q正傳》,白話文運動才開始結果。魯迅也因此佔了不可動搖的散文作家之地位。關於上述三部作品,我打算另稿再敘。              


  (昭和十五年六月) 

  ——原載《台灣新民報》,一九四○年五月三十一日—六月十四日。後收入《孤獨的蠹魚》,林至潔根據《孤獨的蠹魚》版本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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