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墨黑、緊密、連綿,在北邊天,蓋沒了盆地周緣的山;看上去,極像高山。她探身窗外,高山望不到盡頭,頂峯一線平齊,幾處突出成鈍角形。溼冷的風,每隔三五分鐘就從恆常不閉的休息室門口急掃而入,一陣一陣,沒完沒了。
呆坐望著桌上考試卷的雷馬克似乎累得不想抬頭;隔三排座位的趙老師,正在擦汗補粧;左內靠窗站著錢老師,未知是觀看樹木或如平時習慣那樣沉思;大仲馬直身正坐,大約又在閉目養神;愛說笑話的夏目漱石,一邊喝熱茶一邊與孫老師低聲嘀咕;李老師雙手交握走來走去;周老師輕拍桌面,肯定是在罵學生,站姿隨便的學生則毫無表情;吳老師攪著沖泡咖啡,桌上堆著半尺多高的作業簿;鄭老師王老師二人,商量什麼似的,偶爾互拍肩膀;向田邦子雙手交疊,頭枕在上面,照例的趁空檔休息;馮老師陳老師的手勢忽上忽下向左向右,顯然又在爭論政治議題;甫來實習的樋口一葉,安安靜靜的翻閱教材……。
她掃視現場,女老師之中,唯有樋口與自己未婚。轉頭尋找,不見山田詠美。山田也未婚,與自己同歲,夏目有事沒事就會嗯嗯嗯幾聲:兩位,單身好啊,我是貓,辛苦拖著家的老貓啊,單身真好啊。巴金往往湊熱鬧:跟你們同齡時,我有三個小孩啦,單身不好哇,別聽老貓胡扯啦。巴金為人不錯,可是直腸子,總愛大聲說話:三十七歲擔什麼心?台灣這麼大,總會找到好男人,改天給你們介紹。確實是好意,但公開嚷嚷三十七歲,實在有點令人胃下垂。
算一算,連代課兩年計入,整十三年與高中生相處,教過的學生,較早期的料是泰半結婚生子了。近些年來,父母唱雙簧大概早已疲累,再不明示暗示什麼,也不主動提議相親,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昔日同學,數月半載寄來電子信,明知而不問,卻寫了一大堆老公多體貼兒女多懂事之類事情,看了頭暈,天曉得是否暗示有為者亦若是,拐彎激將。
上課鐘響,同事或快或慢離開。接下來兩節沒課,她打開手提電腦,七封電子信,其中兩封是色情光碟廣告,兩封教人一夕致富的廣告,一封信主得永生的傳教信,一封莫名其妙的轉寄笑話。還有一封,老妹寄來的:姐,這回可以看看,姓張,四十三歲,未婚,在南華大學當副教授,人品很好,同事的朋友,要不要找個時間在台北見面?姐試試看嘛,拜托嘛,與張聊過幾次,我認為OK,回我信或電,一切會安排。
老妹是碩果僅存的熱心人了。之前幾年,熱心人還真不少,同事們都樂於當媒人;更之前幾年,老爸老媽同學朋友也不時牽紅線。然而然而──。
當然還記得第一次。報社記者,口才很好,跑政治新聞,話比飯桌上的米粒多,但頗為風趣。後來又見面一次,喝咖啡,談的盡是國家大事,批評對象從總統到鄰長;還拿出剪報,她大略看一下,形容詞特多、尖酸語特多、似通不通語詞特多;試探扯開話題:你知道王禎和這個人──?記者急急搶話:沒聽過,大約只是小官,小官有什麼好說的?我和市長熟得很……。再試探一次:鍾理和的笠山農場──?記者偏頭痛似的歪脖子:誰開農場?如果要開農場,可以兼營民宿,嗯,日本的民宿很多……。揮手道別後,心中好大一個疑問,這種男人怎麼有必要出面相親?光靠那片舌,一年騙倒十個笨女人也沒問題呀。
天色仍然陰陰的,黑雲山的形狀變化不大,休息室外那幾棵欒樹,枝葉搖擺翻抖。她刪除電子信。老妹早就當媽媽了,剛好替代老媽的嘮叨,他事猶可,但凡提起相親,姐妹的角色立即變換,自己好似成為小妹,而老妹是大姐。可也真是,老妹生產第二胎後,外表顯老得很。山田詠美經常附和夏目的玩笑:是啊是啊,單身不容易老啊,誰在乎結婚?找錯了人,天天吵打,太辛苦啦。
在雷馬克面前,這類謔語是不能説的。雷馬克的婚姻,只一個字,慘。太太的正業是玩股票打麻將,一年煮飯不會超過十天。什麼流行都要跟,年逾四十了,還穿超低腰牛仔褲,走路時,只見一大塊五花肉在顫動。聽褚老師衛老師說,吵得兇,打得狠,彼此撐著,不死不活算夫妻,卻各自有另一種另一半。幾次遇見,那張臉差不多等於調色盤,胸部呢,明明只有A罩杯,卻亮出一半左右。巴金私下說:那婆娘,早該送去療養院打針囉,有病哩。
大學同學介紹的那個人,可能也有病。自稱作家,自稱懂命相星座,自稱會畫油畫水墨畫,自稱時常演講,自稱對文壇極熟,同很多很多作家都談得上交情……。吃一頓簡餐,兩小時,那個人總算在最後幾分鐘稍稍耳朵有空聽問話:那麼,請教,既是作家,大作呢?那個人在紙條上寫些字,遞過來:這是我的新聞台,台灣最前衛的,多指教……。回家上網點看,膽子幾乎震破,新聞台上有詩、散文、小說、星相、劇本、插圖、八字命盤解析、投資理財訣竅……;隨便點閱一篇散文,起筆是這樣的: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人人都太愛錢……。再點閱一首詩,起筆是這樣的:桃花不斷開,都未成正果。我騎白馬提矛而來,妳森林般的秀髮,為什麼撥不開……。
老媽介紹的就正經多了。公務員,在勞委會上班,夠高夠壯夠有禮,談吐適當,穿著得體,既不會夸夸大言也不畏縮小氣。愉快的交談後,約會數次,人模人樣。老媽一直鼓勵,心中也覺得可以深交看看,吃飯看電影散步,雙方默契漸增。直到第八次約會,在大安森林公園,走著走著,冒出一句話:想過很多次,終於決定對妳說。──什麼事?──可不能對我媽轉述喔。──好啊,什麼事?──妳保證?──可以啊,保證。──真的不能說喔。──好啦,什麼事?──是我媽要我來相親的。──那不奇怪呀。──我媽不知道一件事。──到底什麼事?──我不是一般男人。──當然不一般,你還算不錯。──我不是一、般、的男人。──啊?──是的……。
她每每想起,笑啼兩不是,但沒有任何怨恨。對方無惡意,親生母親都不知道,自己怎會知道?其實,人真好,有才華,性向是那樣,當然無可奈何。對方懇切的道出心裡話,是獨子,背負大責任,只能一直隱瞞不出櫃……。那也夠苦的。只好當朋友了,到如今仍是要好朋友。
向田邦子安排認識其弟之友,當土地代書。這回確實百分之九十動心了,愈看愈順眼;若說有缺點,只一樣,太忙。但沒關係,男人不忙便是懶,勤勞一些較好。老爸很挑剔,也沒話說,明白表示同意,只欠臨門一腳。兩人商量買房子,台北新店永和中和板橋新莊,全看過了,卻毫無決定。怎麼了?問許多次,這才曉得代書不想出錢,說是當教師的有購屋低利率的優惠權利,不如妳出錢。這沒什麼,登記在誰名下呢?此問一出,先是小爭執,次是小惡言,然後大賭氣大口角,然後拒接電話,然後避不見面,然後,切。
誰不對?好像都無錯。向田邦子事後輕聲安慰:也好,緣分不足嘛。可是向田受過人財兩失的大虧,同事們都清楚。當初買房子,出一半錢,登記丈夫名下,丈夫花心,結交酒家女,悍然要求離婚,向田兩手空空被趕出家門……。所幸有固定薪水,日子可以過下去。與代書翻臉,向田的經歷多少有影響。
鐘響,又過一節課。十幾年來,唯一熬出來的小小特權就是可以自選要不要當導師。當導師須有超凡的耐心,那些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的高中生,不乏半人半獸的怪胎,年輕的蔣老師沈老師韓老師楊老師,往往氣到拿不穩茶杯。家長們呢,十個之中總會有一二個該去精神科掛號就診,有事沒事,電話直接校長,告狀。樋口半認真的說過,應該天天打扮得美美的來學校啊。為什麼?因為學生隨時可能出狀況,電視台立刻會派人連線報導啊,上鏡頭就該美美的啊。
同事們進進出出。她將桌面清理一下,翻看日曆,周五晚上是寫作私淑班的課。私淑班老先生好詼諧,有次聊起,班上許多女生遲遲未婚:將來恐怕得為妳們蓋一間什麼庵呢,嗯,取名為什麼庵才好呢?嗯,嗯,乾脆就稱什麼庵,什麼庵,好不好呢?……
感受特不好的兩次相親經驗,都與宗教有關。一個是信佛教的,工程師。老爸特地押著去吃飯,照例藉口迴避後,工程師語調輕柔如鵝羽的談人生,無非布施、福報、斷念、大德、了生死云云;還有,開車不能說成駛車、往生不能說成死去、大體不能說成屍體云云;還有,送親人往西天時不可以哭、不可以喊尼師為尼姑、佛經可以不必唸讀、不可以積蓄錢財云云。聽得差點打瞌睡,結帳時還是老爸趕回來付錢的,工程師雙掌合十,連說三句感恩,輕飄飄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南無阿彌陀佛,北有玄天上帝,呼呼呼。老爸不明所以,緊問。用得著問嗎?滿口德文,道德語文,此類人往往連自了漢都稱不上,還了什麼生死?
另一個,信基督教,經商。倒是好,不傳教,也不提永生天國之類語詞,只敘述歷年相親經驗。說是第十九次相親,有一次還重覆了同一個對象;嘗試過網路交友,被騙去三十萬;原想娶個越南新娘,花了整一年奔走,帶越南姑娘回台灣,三天後就失蹤了;到中國福建去,中意一個漳州女子,交往兩星期,女子偷走一切值錢物,弄得向同鄉會借錢才得離開……。果然基督徒不說謊,一本流水帳細細對過了,彼此再無話說。之後當然也沒再見過面,物有各性,人各有命,這樣的殘念達人有何可說?
休息室的玻璃窗卡拉卡拉輕震,風勢轉強;同事們隨著鐘聲紛紛起身。山田沒課,大仲馬緩緩走到座位上,放下一疊作業簿。那座雲山的顏色淡了些,顯然正在裂解。入冬的盆地,氣候陰晴難料,十二月天,有些日子熱得馬路上的水會蒸發氤氳,有些日子冷得自來水摸起來像是冰。十三年,待在校園裡,談不上滄桑,談不上白雲蒼狗或白狗黑雲,但,雲裡霧裡的感覺一直存在,不踏實。每每看著樋口,便有如看到自己當年,剛取得碩士學位,代課,比資深老師們用功幾倍;如今呢,江湖老了,膽子小了,被歷屆學生磨老了嚇小了。尤其是七年級末段班的,憑天良,一半左右根本不該讀高中,早早去學技藝更好,至於大學,考不上的才是稀有天才,一百多所大學學院,白白浪費社會家庭資源而已。很多同事有類似想法,只是,身在體制內,只好所有人結伴一步一步走,走到退休,領終身俸。
她知道山田喜歡大仲馬,山田的嘴和心是不相連的。大仲馬四十二歲,同事七年,英文程度高,業餘兼譯書,歐美文學固然勿論,中國古典文學與台灣現代文學也不外行;夏目的碩士論文是研究清初詩人作品,曾經隨興考考大仲馬,哇,顧貞觀、佟世南、納蘭性德的作品,居然大仲馬都說得出幾篇,還主動背誦金縷曲。很優秀的男人,最大缺點是不想結婚。這確實急壞了山田。可是可是,她明白自己不見得較山田從容。哎哎,這個年紀已經難得會臉紅,但偶爾思及大仲馬,多多少少,心臟會通通通突跳幾下。她一直記得大仲馬背誦顧貞觀寄吳兆騫的金縷曲時,那種深刻的表情及腔調──魑魅博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雙眉聚攏,眼含水光,既帥樣又使人心疼。
心疼也不濟事。她看看手機,將近下課了。山田望著大仲馬,那種癡樣,很討厭。罷罷罷。要不要回答老妹呢?老媽說過,男人過四十歲而未婚,八成有點問題;老爸卻幽幽的反唇:女人過三十五而未婚,有點問題,八成。聽起來會氣死人,女人也可以自立自強啊,什麼叫做有問題?這樣的老爸,活該被老媽修理了四十年。
唉。她在心裡嘆氣,年輕時何嘗想到二十一世紀還需要相親?夏目曾經說:男女姻緣這件事,沒有古今之分,一切全看緣分。巴金曾經說:戀愛之花,時到就開。是嗎是嗎?如果是真正的戀愛,應該只有大仲馬吧,可憐的大仲馬,堂堂男子漢,卻經歷許多不堪的歲月。私淑班老先生常引述一首詩:學些伶俐學些騃,伶俐兼騃是大才;騃無伶俐難成事,伶俐無騃做不來。七年來,自己對大仲馬,千試萬探,也伶俐過也騃過,然而然而──。
窗外,北邊露出原有的山形。她提起電腦,收拾早上兩節的考試卷,站起來又坐下。再一次,再一次吧,再一次約大仲馬吧?不過……,可是……,也許……,雖然……,那麼……。她腦中有絲線在旋轉,沒完沒了的旋轉。山田正在大仲馬身邊呵呵笑。啊哼,這女人才該送去療養院。她雙手提物,緩緩站起。算啦,先吃一頓好午餐要緊,等一下第四節結束,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老師們,依例定會嚷嚷要吃大餐,大家聚錢點叫的餐;用餐少不得七七八八談丈夫妻子兒子女兒,當然,斬釘截鐵會談誰誰誰已婚離婚未婚……。那就早些離開休息室吧。她轉頭再看一眼大仲馬與山田,微笑自然地擺手,柔柔說了一句再見。
**刊載於《鹽分地帶文學》第八期2007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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