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的繼承權

詩人余光中。
武陵高中/照片提供 

半個世紀前,詩人余光中在〈五陵少年〉寫道:「重傷風能造成英雄的幻覺/當咳嗽從蛙鳴進步到狼嗥/肋骨搖響瘋人院的柵欄/一陣龍捲風便自肺中拔起……」半個世紀後,這股英雄豪氣蝴蝶效應般地,席捲了正值青春年少的武陵少年們。第一次到訪武陵高中的詩人吟詠了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復信手拈來「桃園三結義」的歷史故事;此武陵非彼武陵,此桃園非彼桃園,但「武陵在桃園,交錯的美麗中充滿讀書人的想像」,喚來武陵人熱烈的掌聲。 


時間:2007年5月24日 下午三時 
地點:武陵高中 
 

詩人首先從詩與散文的關係談起。日記、簡訊、報告之為散文,在日常生活上範圍廣闊,較詩有實用的目的,因此有了將散文比作走路,將詩比作跳舞的譬喻;余光中則用太陽、月亮說明散文、詩的特性,「詩不能離散文太遠,如同月亮沒有辦法離地球太遠」,兩者的關係始終密不可分。中國古代讀書人表達的工具與西方文學的「散文」指稱拘謹的議論不同,散文的位置重要,但當需要委婉、象徵性的書寫時,詩便出現了。有趣的是,在中國古代,散文寫得好的人,詩通常也寫得很好,「詩文雙絕」成了相當普遍的現象,如大家熟知的唐宋古文八大家,皆能文能詩,古典詩人杜牧、王勃、駱賓王亦有美文流傳於世。古典文學如此,現代詩人中包括徐志摩、楊牧、陳義芝等,也是極優秀的散文家。

一般說來,「押韻者為詩,無韻者為文」,散文與詩在形式上有一定的規則,文法、音律、分行各有強調。余光中用杜牧詩句「東風不與周郎便」來說明,若將之寫成「假如東風不給周郎方便的話」,詩意盡失,便無法稱其為詩,可見遊戲規則的必要性。不過,遵循規則的詩是否就是好詩?余光中認為,宋代理學家的詩便不能算是當行本色;同樣的,有些散文形式上不是詩,卻很有詩意,丘遲〈與陳伯之書〉勸叛將歸降,其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沒有押韻,詩意卻遠勝過許多押韻的詩;古典詩中以文入詩的例子也不少,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等名詩句,深受散文啟發,余光中甚至認為李白若身處當代,應是散文詩的高手。

詩和散文之間並沒有截然可分的疆界,但「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分證,詩是一切藝術的入場卷」,他認為,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思想家如孟子、司馬遷,都是廣義的作家,「作家不會寫散文,如何表達他們的思想、思維?」

二、母語,世界語,方言

談及語言,余光中為母語、世界語、方言作了清楚的界定。所謂「母語」(mother tongue),是我們無意識中學習的語言。余光中以為,中文作為我們的母語,使用起來有文化,甚至政治上的意義。中文是普遍的說法,台灣中學課堂上稱之為「國文」,彰顯其國家的法定語言;中國大陸稱之為「普通話」,目的是保有其他民族如滿州話、內蒙古話等少數語言,新加坡、馬來西亞由於有不同族群語言的因素,稱中文為「華語」,所以「一個寫中文的作家,在台灣大陸南洋有各種不同的身分、名號」。

相對於母語,十九世紀波蘭語言學家柴門霍夫(L. L. Zamen-hof)用拉丁文的語根和基礎,設計出一種可於國際通用的語言,叫作「世界語」(Esperanto),但並不能廣泛流行;到了二十世紀由於英文能夠吸收各種用語,使之席捲天下,好比Alphabet(字母)、psychology(心理學)從希臘文衍生而來,Jupiter(邱比特)、July(七月)從拉丁文來;加以其語言比起法文、德文等其他歐洲語言來得容易,又因英、美國強大的經濟力量,推廣而成為世界語。不過,余光中指出,「英語雖然是世界語,卻不如中文來得純粹」。

余光中同時觀察到,台灣目前的教育政策提倡方言,目的是民主化、地區化。不過,方言(vernacular)與語言的差別在於,語言能夠用文字寫出來,已有經典作品,有了共識;方言則尚處於口說(oral),而未完全進入自由書寫、微妙表達的階段。他舉歐語為例,在文藝復興時期,各民族的國家意識抬頭,君權逐步取代宗教之時,促使方言慢慢成為語言。以中國文學而言,一地有一地的方言,在《詩經》、《楚辭》中就可明顯感受到地區性的不同,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也深受方言的影響,魯迅、周作人的散文、小說有江浙口音,沈從文的小說融入江西方言、用語。余光中語重心長地說,方言文學必須在自然發展的情況下成為國族文學,斷非政治力量的強力推動可以到達的。他舉土地僅台灣兩倍大的愛爾蘭為例,人口雖只有四百萬,但著名文學家如《格列弗遊記》的斯威夫特,詩人葉慈,戲劇家蕭伯納、王爾德,意識流小說家喬伊斯等,在世界文學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余光中認為這是選擇語言的結果。反觀台灣,「要用方言寫給兩千三百萬人看,還是用更廣大的母語,寫給十幾億的華人看?是我們當前正在面臨的問題。」

三、成語是我們的新台幣

余光中分享了他的創作歷程,他表示其創作雖是以白話為主,但若大學時代在外文系只讀外文,不再讀古書,絕對寫不出後來的詩和散文,故「白以為常,文以應變」;另一方面,父親泉州人,母親江蘇人的余光中,也講得出流利的方言,四川話、廣東話都略知一二。「小說、戲劇中,適時地加入一些方言會使語言更活潑;而外文引進的新的句法,新的表達方式,可刺激現代文學的創作,注入新的活力,故『俚以求真,西以求新』,身為一名作家,來源越多元,取法越廣,語言將更有彈性,更動人。」

余光中進一步說明白話與文言的關係,他打趣道:「這個問題正是我與杜部長劇烈討論的問題。」他認為,白話取代文言,成為五四以來表達的唯一工具,這樣的說法並不完全對,因為文言未消失,只是轉化為成語的形式出現。成語經過了千百年來的演化交到我們手中,至今仍於我們日常生活當中使用,如兩人約會,甲方遲到,乙方問甲方何以遲到,甲方說「一言難盡」,簡單的一句成語就解釋了一切。「它是新台幣,而非美金」,保留了中文簡潔、對仗鏗鏘的特色,又好比「得隴望蜀」、「臥薪嘗膽」,將歷史地理的深刻典故濃縮在一句四字當中,文少意深;「張三李四為何不說李四張三?因為張三是平聲,李四是仄聲,平平仄仄,念起來悅耳」,同理,千山萬水、千軍萬馬等成語「看似尋常卻奇譎」,表達了中國的基本美學。余光中停頓了一下,說道:「『亂七八糟』是例外,不合美學,所以它亂七八糟。」引來台下的哄堂大笑。

最後,余光中表示,我們應該善待成語,因為它是我們母語的現金,是千百年流傳下來的豐富遺產。所謂「善待」成語,指的是適當、適時地使用成語,讓文章在簡鍊中傳達深意。他語重心長地說,「無論是母語或成語,是我們承繼祖先文化的權利,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我們在這方面的繼承權。」 

 

一、形式上的越界

【2007/07/0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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