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Caspar David Friedrich--Cemetery at Dusk (1817) 

    這篇「舌獄」乃由夢境延伸而出。該夢之時代背景應為日據或台灣剛光復時期,具有強烈鮮明的時代感。後來依夢境尋去,發現夢中場景竟是有270年歷史的齊東老街,日據時期曾為米道,繁榮一時,曾有「雨巷」美名;隨著夢中情節的發展,果真找到一家老舊的腳踏車店,且就在夢中的位置上……照夢之原始劇本加添油醋,遂成「舌獄」。

    在心理學上,這種似曾相似的情形稱之為「Deja-vu現象」(原文為法語dé jà vu,中文譯為「既視現象」〉



    A陷入夢魘。落雨的暗夜,他孤單的身影落在闇昧濕冷的雨巷裡,撐著褐黃的油紙傘,身體發著抖顫,腳步卻急快,像在趕赴一個約定或在逃躲著什麼。兩旁隱伏於絲密雨簾中的舊式日本宿舍,屋前庭院數株高槐樹颯颯交頭沙沙接耳,像是在密議一件關於他的陰謀,然而他左右張皇卻仍無能抓出任何線索。巷底那端不明的暗處吹來一道異詭的風,一路襲漫、晃搖樹枝像一股湧動的暗潮,密佈鼓譟,危機參天,但他必須趕到那地方去。

    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趕到那地方去。

    A似乎望見玲子穿著白色短襟上衣、藍色碎花布裙藏躲於那面灰色牆後頻頻探頭偷偷張望的身姿,隨著天色由湛藍轉入漆黑的通知,他們能夠相聚傾吐彼此思念的時間也一分一秒的消逝著,想起此刻玲子的心情定是如過去、甚至任何一次都更甚地焦急著,他們每一次的見面都愈像是最後一次的訣別了;因為惡魔已張開血紅大口露出尖牙,以利齒操縱瀰天蓋地的風言流語,那些熟悉以為親切的面孔早已淪為口舌奴役,如無骨柳枝聽聞謠傳風聲便曼妙起舞,並以私語竊竊言聲咄咄逼壓他們,將他與玲子未來的幸福搾壓得彷彿哮喘病人發作的氣管般窄狹緊窒。

    在來到屬於他們的痛苦然而甜蜜的灰牆前,玲子嬌弱倔強的身軀獨自面對她父親強制的占有欲望所砌建的周密的威權高牆,她必須攀爬出來才能與A相見;然而這一付令A愛憐的脾性裡、在她異族的身軀裡面卻是屬於人類至愛真摯的靈魂,僅基於對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的情愛與信心,而勇敢對抗龐大親族的偉大女子,A對玲子的迷戀,無疑部分是存有懾服的成分;還有因他卑微的身份。

    他知道有些人正往他的店裡去,而他們將會搗毀店裡所有的東西,還有父親投注一生積蓄才買進的那些簇新的腳踏車,這些腳踏車將被棒槌搗得只成一堆閃亮的廢鐵;儘管A待人誠懇,修車手藝亦得人誇贊,但並無能以此安慰那些情緒陷入激狂的人群,他們懼怕玲子父親的極權暴力,壓抑的憤恨演為冷言癲語,放縱如交叉感染快速漫延的瘟疫,像找到替死者的快感般將A塑為一個為妖女所惑、為攀權附貴而甘於放棄族脈的背叛者,弱者體內殘暴噬血的快感一旦被引出集體發作,未來躁動失控的情勢,勢必將迫使他失去家族的支持,落得無家可歸,不但沒有一個店主師傅會敢收用他,難說不會有更難看的下場……;然而玲子並不在乎他的角色卑微,只任性地欣賞他憨厚樸直的性格,她說,在父親與那些人的世界裡,只有關乎權益名聲的利害關係。A沒有能夠與人計較的心機,遑論競取阿腴狡詐的權利世界?A的心願很小,很卑微,不很遙遠。

    他在暗鬱的雨夜裡急走,深恐被那些人發現;但細密的雨陣斜斜地插進油紙傘下,冰冷且細如牛毛,如那些見他走近便隨之散開的朋友舌上燦爛的毒花,無色味的毒氣在空氣中瀰留擴散,他們彼此吸食對方的靈魂,在舌上混淆攪拌,餵就成惡魔淫邪的黑色巨網;還有那些蟄伏於陋巷暗影中偷視暗窺釀集妄語充滿定論的詭祕眼神,在A的恐懼裡逐漸變強變大,染成天,漫成地,他驚嚇的在宿命的雨巷裡拔足狂奔起來,突然,匍匐於巷道兩旁的古老房舍一幢幢一隻隻地張開綠眼伸出長舌舔抵他的臉,老槐樹一株株一寸寸地長出腳鬚遍地漫爬,並伸向A的雙足纏上他的腿腳,他丟掉手上的油紙傘去解撥那些糾纏不清看不分明的惡結,卻仍堅持另一隻手緊緊掄著愛情的小小包袱;然而他無法再加快速度了,濕黏的唾液和密結的腳鬚正在穿透他的身體與他的希望,那如寒霜般世界降下了,而那並時充滿強烈的幸福甜蜜、苦痛磨折、希望與無望感的灰牆,仍固執地與他維持著渺小而遙遠的距離;而玲子,在此時卻無所知地離開了那面灰牆往他店裡去了。

    「不能去車店啊!」

    A想對玲子發出警告的呼聲,她的父親,族裡的那些人,都在店裡等著了,然而他的聲音梗在喉頭如一個死結,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就像他一直努力隱藏卻無法克制在他心裡迅速漫長的那個念頭,安定與愛情,多像一尾兩頭蛇啊,他怎麼可能同時制服而不被囓咬呢……心虛的羞愧演烈如狂疾的暴風雨崩臨傾覆,這時候,A發現被他緊緊掄在胸前的包袱竟然化成了張著血盆巨口露出尖利囓齒猛回頭向他的一尾毒蟲,突然的驚恐下,A本能地像被拉緊的彈簧般奮力將毒蟲往前擲出,落地的毒蟲在佈滿恐懼的雨巷裡蠕蠕爬動著,扭動的噁心的暗影,驚嚇慌張的A在片刻猶豫中失落了,待回神,玲子已在倉皇的未來裡消失了。

    A驚異地奔回車店尋找,從一樓堆排的腳踏車陣中閃進,慌急的走入了店後面的內室;陳腐舊暗的時光鐘仍在牆上緩慢行走,玲子不在店裡,狹小的內室一眼可晰見,只有一個髮稀乾瘦形貌猥瑣的老頭子躺在他的床上,喉結突出似瘤,夾著褶皺黑乾的皮臉佈滿大色塊的老人斑,鬆垮的肉撐不住疙瘩般的老皮,癱披在他側身躺臥的老骨頭上,A嫌惡地看著這個老臭又癡呆的孤單老人,悲傷絕望的想起,帶著哀容,靜默地爬回老人消失的記憶裡。 
 




    WRITE DOWN 2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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