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aniflower

    昨日午後和「馬車道夫人」一起喝了咖啡後,陪她回到她工作的地方,原來竟就在養護所對面,僅隔著一條雙城街。她放好東西,隨我去了趟養護所,不過因為工作在身,沒能待很久,只探了三樓的大振爺爺。是下午茶時間,大振爺爺剛吃過麵包,看到我開心地笑了,他笑了我也跟著開心,聊了幾句聽不大懂的話,我說:「我先上樓去看林爺爺他們,待會兒再下來陪你。」他沒什麼反應,表情似乎顯得有些失望。
    感謝觀世音菩薩真聽見我的請求了,雖然林爺爺仍然不認得我、也不會說話,雖然他仍然不斷地在掙扎、扭動著身體試圖脫離將他綁在床上的束縛,但他的氣色好很多,眼球不再佈滿血絲,也沒之前那麼焦躁不安了──可是,為什麼我直覺他的「心」是清醒的呢?他似乎知道自己的狀況,我彷彿看見他的意識、在身體裏的意識……我感覺到了什麼,卻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像有什麼在他意識底作用著──是感到不安嗎?還是「他」想出來?……我說不明白我的感覺,但我直覺那是好的,林爺爺恢復意識是有可能的。

    阿蓉提醒我,她將我送給林爺爺的墨玉觀音掛在床頭上,神像有部分蒙上一層灰白色的垢,我清洗乾淨了重掛回原處──祂有在保佑林爺爺呢!

    清松爺爺還是老樣子,讓人無法分辨他到底還有沒有意識?是否聽得見我說話?但他對外界是有反應的,當我跟他說話時,他的左眼微微睜開出一條細縫,裏面是灰濁的眼球──他的「心」不是那樣子,我撫著他的心口對他說:這些都是假的,身體是假的,病痛是假的,這些那些全都是假的,只是一場夢,你去找觀世音菩薩,祂就在你身邊,你去找祂,祂會幫你拿掉身體的不適,所有的不適,你不會再害怕,你去找祂,讓祂帶你去阿彌陀佛那裏……說話時,清松爺爺的眼瞳偶爾會顯出些微的「光」,似乎他聽懂我說的話,只是非常短暫,僅剎那間,灰濁又掩蓋了它,我想我必須常常去跟他說話,才有希望讓「光」持續久些吧。

    月裡奶奶,真的去到阿彌陀佛那裏了嗎?她的床空著,我以為她出院了,阿蓉低聲說:「她走了,回去了……」怎麼可能?她原是院裏狀況最好的一個啊,我想起她看見我時笑著要我過去幫她搥背的樣子,我想起幫她和他孫子一起拍的照片,歷歷浮上眼前……我呆站著──自從她睡時不慎從床上摔下來,有了輕微的腦中風後,她就不再下床了,去時看見她,總是盤腿坐在床上,面對著床頭,若有所思;阿蓉說:「她不快樂,很不快樂,所以很快就走了……」我後悔那時候為什麼不過去安慰她、鼓勵她呢,卻總想她是「狀況」最好的一位,因為她的兒子、孫子都經常來陪伴她,月裡奶奶是不缺乏我的關心和陪伴的──「不快樂」,就這樣趁人不備的時候帶走她了,在她不快樂的這段日子裏,她都在想些什麼呢?生命是如此難解,我的心情很複雜,不單是後悔自己的輕忽,我想起佛洛姆的《生之掙扎》──「是人類自己本身選擇未來死亡的方式」,一心想死的人,光靠意念就能獲得解脫嗎?希望月裡奶奶餘生中,終日面對的是床頭上貼著的阿彌陀佛像,而不是對生之掙扎……

   阿珊見到我顯得很高興,卻故意假裝生氣,說:「你那麼久沒來,美珍在生你的氣,氣你都不來看她,我也生氣,不理你了。」我笑,從背後抱住她:「你不理我,那我以後也不理你,」她拉開嗓門:「什麼,你不理我,你敢不理我,我告訴美珍說你以後不理我們了……」我拉扯她的馬尾巴,左右擺甩:「不理不理,怎捨得不理啊……」「趕快上去看她吧,她等你很久了,我還得先忙一陣子呢!」於是我丟下阿珊,跑到六樓去找美珍姐姐──她還記得我嗎?我有些擔心。

    她認得我!從她眼神我知道她認得我,而且想念我。我說:美珍姐姐,對不起,最近忙著搬家的事,都沒來看你,可是我沒忘記你,常常惦記著你,你記得我吧,美珍姐姐,我是葉慈,你記得我吧?她點頭,又點頭。美珍姐姐也是天蠍座,她知道天蠍座絕不背棄承諾,在我跟她說:妳當我姐姐好不好?她點頭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關係就已經不同了。我問她:身體還好嗎?她點頭。會不會冷?搖頭。睡得好嗎?搖頭。(為什麼睡不好呢?)……心情不好嗎?點頭。(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因為我沒來看妳嗎?點頭。……我們彼此相望,無語,終於我忍不住趴在她的胸口上:美珍姐姐,我真的好想妳……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美珍姐姐不會怪我的,現在她很懂我的心情,我擦掉自己的眼淚,也擦掉她的,我笑,笑自己居然流淚了,可是美珍姐姐不會笑,她無法笑。美珍姐姐,以後你要多練習「笑」,好不好?她點頭。要讓自己活動起來,盡量下床來活動好不好?點頭。(其實她全身僵硬,只能被搬上輪椅推出來)你要開開心心的,因為你是我的姐姐,我們是好姐妹對不對?美珍姐姐點頭了。現在她反應的情況比以前好很多,剛開始時她對外界幾乎都沒反應,並且記性非常差,白班護士還說過:美珍根本認不得任何人,今天她點頭,明天你來她已經不認得你了……;可見不是這樣的。每一次每一次我來看她,都能發現她的進步,一次比一次進步得更明顯,我真的好高興。我將另一尊墨玉觀音送給了美珍姐姐,掛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床的奶奶瞧見了,馬上推著輪椅過來對美珍姐姐說:菩薩會保佑你的,祂會保佑你的……美珍姐姐望著那位奶奶,又將眼光移向我,我撫著她的胸口,點頭說:嗯,菩薩就在你身邊,祂會保佑你的……。阿珊進來時,我跟她說:美珍姐姐好很多了耶!阿珊微笑點點頭。她是個非常有愛心、很用心的越南看護。

    回到三樓去看大振爺爺時已六點多,客廳的燈已熄,所有的病患都已回床上去了,只剩下一位奶奶坐在輪椅上,似乎還不願上床休息。我到房間去找大振爺爺,咦?床上空著沒人,轉出來看見阿豪(白班越籍男看護)問他:大振爺爺呢?他們應該都回房間休息了。沒有啊,大振爺爺的床上空著沒人啊!那位奶奶推著輪椅過來問:你要找誰?我說了名字,「大家都回房休息啦!」……這時候,隱約看見客廳臨近陽台的暗處有人輕搖著手──是大振爺爺!──他,居然還留在原處等著我……我跑過去,心中充滿詫異和震驚,為什麼他不回房間呢?為什麼他那麼堅持呢?留在那臨近陽台的位置上,很冷的。我問:大振爺爺你冷不冷?他搖頭:不冷。可是他的手是冰的,一隻好冰好冰的手,我努力搓暖它,趕緊將他推到客廳中間來,心中充滿愧疚。阿豪幫我們開了燈、開了電視,我坐在大振爺爺的身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愧疚讓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那位奶奶推著輪椅來到我們面前,開始「數落」大振爺爺:他呀,都不笑,老板著一張臉,好像人家欠他什麼似的。我偷笑,故意望向大振爺爺:「真的喔,他都不笑喔……」,奶奶繼續數落,後來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我偷偷觀察大振爺爺,面無表情,那個會笑、會跟我說話的大振爺爺又躲起來了,我想,他並不喜歡這位說話大聲粗聲粗氣的奶奶,所以表情特別嚴肅。我們好似有默契地、「無辜」的聽著奶奶說著好長的故事,直到我的手機響起──有人要看房子。

    告別了大振爺爺,今天我們沒有太多「私人空間」,不過我並不擔心,因為留住在台北,我還是可以常來陪伴他的……腦海裏一直浮現他乍看見我時露出的笑臉,暖和,暖和,暖和……



    -2007-12-07-  農曆十月廿八日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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