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沉迷在芥川龍之介的文字魅力裏。最早認識芥川,是因為電影「羅生門」,羅生門這詞後來被引為各說各話、難辨真偽之意,但讀其文本,發現祇有大雨中的羅生門場景與其因戰爭而蕭條的時代背景相同,黑澤明所執導的「羅生門」,乃以此為時代場景所拍攝,故事情節則引芥川的另一篇小說「竹籔中」為藍本。但看小說的羅生門篇幅雖短,其實更有意思。

  芥川非常擅於描寫人物性格與其玄妙的心理轉折,對於氣氛的營造與掌握,隱然呈現出作者內心世界對死亡的迷戀與恐懼。自然那是極其複雜的。

  「齒輪」一篇令我震懾不已。也許因為一幕剎那的印象引燃短暫振作的力量,但卻又莫名突然地頹廢消沉,陷入對生命絕望之感,這種痛苦祇有當事人才寫得出來,而為類同病症所苦者,讀來感觸尤深。「現在只有睡眠能拯救我了。然而安眠藥竟然吃得連一包都不剩,我實在無法忍受在清醒當中一直持續下去的痛苦,於是產生了絕望般的勇氣,叫來一杯咖啡,拼死命的揮動筆桿。……可是疲勞慢慢使我的腦筋模糊起來,我終於離開桌子,躺到床上去了。接下來似乎睡了四、五十分鐘之後,又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耳邊喃喃地說著這樣的話,馬上醒過來站起身。」

  對於「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耳邊喃喃地說著這樣的話」,於我並不陌生。從小我就經常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多是父親,偶或大哥、二哥,事實上並沒有,不管當時我是否是一個人。我曾對此詢問過精神內科醫生,他說那不叫幻聽,但一句「精神衰弱」並不能為我解釋困惑,還是小學生時的我就精神衰弱了嗎?這種經驗與其說是恐怖,更接近一種無助的絕望感,因為確實是被喚醒了,但在那世界祇有自己,沒人可以見證。

  芥川的另一篇「竊賊」屬中篇小說,幾位要角的性格與彼此間曖昧的衝突十分突出,在我認為是用筆較重的一篇。在他描述傾圮泥牆小屋內因罹患疫癘而被丟棄等死的女人「……躺在一塊直接鋪在地上的破榻榻米之上,身體幾乎是赤裸着,遮掩肌膚的,只是一件蒙在她腰際的麻布汗衫罷了。她的胸腹,發黃且光滑地浮腫着,好像用手指頭一壓,便會流出混雜血污的黏黏的膿水一般。」然而人性貪婪自私的醜陋面是如何地殘酷啊,豬熊的老太婆冷然看着:「即便是沒死,看她這樣要死不活的,不如狠下心叫狗把她的嗓門咬斷倒好些哩。反正她再活也活不久了。」這篇以環繞着竊盜組織頭目──一個如蛇蠍般美麗妖姣的年輕女人沙金──所發展出來的故事,以景映襯出幾個主要角色當下的心情,手法精斂純熟,整體呈現出炙炎下灼悶的死亡氣息,被車輪碾死的小蛇死前蛇尾的扭動、破屋裏雖未死仍難逃被狗啃咬的患癘疾的女人、還有竹籬下被烈日曝曬引來無數蒼蠅的小孩屍體……毫無希望善良與美好的世界末日,卻在結束時乍放出人性底最美麗的光芒。

  有趣的是與本多子爵相關的一系列作品「文明的殺人」、「文明的丈夫」和「舞會」,三篇似有關聯卻是各自獨立,描繪出一個看似複雜其實簡單的人脈圖樣,創作手法上頗具創意,從而顯見得芥川在突破體裁格式上的企圖心。而我認為這部分是相當值得創作者參考深思的。

  為了能飽覽芥川的作品,雖有重覆的篇章,我還是買下了分別由遠景(黃恆正譯)、志文(吳樹文譯)及小知堂(何黎莉譯)所出版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精選集,不同的譯者帶來閱讀上不同的逸趣,建議還是需得把芥川所有的作品都讀過,才能真正見識到他於文學創作上耐人尋味獨具的魅力。


  -2008-06-11-

 

 延伸閱讀:

  羅生門

  文/童長義(台灣大學歷史系) 

  

  「羅生門」本來在日文漢字寫成「羅城門」,最原始意義是指設在「羅城(即城的外郭)」的門,即「京城門」之意。據《續日本紀》,在天平十九年六月己未「於羅城門雩(在羅城間行祈雨式)」。又,《令義解》〈官衛.開閉門〉條謂:「京城門者,謂「羅城門」也。曉鼓聲動則開;夜鼓聲絕則閉」。主要是指公元七世紀中後葉日本皇都所在平城京及平安京的都城的正門而言。如附圖一所見,「羅生門」與皇宮正門的「朱雀門」遙遙相對,貫通兩門間的,即是整個京城縱軸幹道的朱雀大路。由於出此大門,即是荒郊野外。在公元九世紀日本皇家衰敗,內戰頻仍的歲月裡,羅城門失於理修,頹敗之後,立刻顯得荒涼陰森。許多無名死屍,也被拖到城樓丟棄。年積月久,在人們心中產生了陰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因此,《平家物語》記載許多類似的鬼談故事。在日文裡「城」與「生」兩漢字音讀相近,而字形上「生」比「城」簡省易寫多了,因此,「羅城門」便逐漸被寫成「羅生門」。因此《謠曲》〈「羅生門」〉條裡就看到了「羅生門」取代「羅城門」的寫法了:「九條(通)之「羅生門」正是鬼神所居者」。 
 
  大正時代(1911~1916)日本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取材於日本古典民間文學《今昔物語》,以「羅生門」為故事的空間場景,寫了一篇同名短篇小說。以平安時代下半葉(公元九世紀中後)衰亂之世為時代背景,描寫一位脫離主人的賤民,在一個雷雨的傍晚,為避雨而上了「羅生門」城樓。瞥見一位老太婆,正在拔取城樓上滿地無主死屍上的長髮,準備編織成假髮變賣換錢。本來還算正直的賤民跳出揪住,質問老太婆的行為。老太婆以人既已死,而自己又為了維生的理由為辯解。聽了這樣的說詞,這個饑腸轆轆的賤民也以此理由,一轉眼變成盜賊,打倒了老太婆,剝去她身上可以變賣的衣服,乘著闇閟逃離現場。整個故事藉著「羅生門」的特殊場景,把充滿自私的人性描寫得淋漓盡致,也突顯了「真理」的相對性,或者說,是人對「真相」把握的有限性。 
 
  1950年,已經拍過11部電影的黑澤明,決定利用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這篇名作裡的部份時代背景、賤民及老太婆這兩個角色的變形,以及傾頹破敗的羅生門空間,加上雷雨的傍晚的時間,來展開芥川另一篇名作「竹籔中(竹林裡)」的主要情節,成為電影版的「羅生門」。 
 
  其實,電影版的「羅生門」最主要的角色既不是賤民也不是老太婆,而是芥川龍之介小說「竹籔中」中的淫殘強盜、行旅丈夫及其豔麗不貞的妻子。情節是描寫由三船敏郎所飾演的強盜在山野的道途中,在趕路的男人面前強暴其妻,終而殺死男人,而女人則在荒亂中逃跑,最後強盜與女人俱落入官衙中受審。在整個審訊過中,強盜、被強暴的女人、被殺死的男人的幽魂、有偷竊死者失物嫌疑的樵夫、行腳僧、捕快等等角色人物,對整個強暴兇殺案過程做出於己有利的多造供詞。 
 
  可以說,電影版的「羅生門」就是利用芥川龍之芥的兩篇短篇小說:「竹籔中」與「羅生門」來表現芥川龍之介文學版的「羅生門」所表現的主題:自私的人性、「真理」的相對性--或者說,「真相」的虛幻性及人對「真相」把握的有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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