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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當年電視廣播、報章雜誌嚴禁刊登香煙廣告之後,日本人喜歡附和跟風的脾性原形畢露,「嫌煙」風氣如火燎原,對吸煙者的歧視也更變本加厲了。我的文章發表後隔沒多久,有一天,我外出買書,順便散散步,赫然在社區公園入口處看到一塊告示牌:

  「狗及吸煙者禁止入內」

  終於被當做狗一般看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反抗意志益形堅定,誓言對壓迫絕不屈服。……

  

  最後的吸煙者

 

  文/筒井康隆 譯/江戶‧東京的格主簡白

 

  我恍惚蹲踞在國會大廈的圓拱屋頂角落,凌空匝繞的自衛隊直升機,接連向此處發射催淚彈攻擊。我既悲憤,又懊惱,拚勁猛吸香煙,一邊也覺悟到,今時今地已屬末日絕境。剛剛,與我同是吸煙愛好者的西洋畫家日下部,從高聳的國會大廈的拱頂摔墜地面,終於,我成為人世間孤伶伶僅存的吸煙者了。

  這時候,以夜空作背景,地面探照燈仰射顯現的我的模樣,透過蒼蠅般空中直升機腹內的電視攝影鏡頭實況轉播,傳送到全國各地。 

 

  殘煙剩下三條,不抽完我死不瞑目,持續兩根、三根同時銜在嘴裡猛吸,燻得我頭昏眼澀。我清楚,自己勢將摔墜地面,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約十五、六年前,反煙運動才剛剛起步,而對吸煙者的鎮壓轉趨激烈,也不過是六、七年前的事。真是做夢都想不到,在這麼短短的時間內,我竟會成為這個國度的最後的吸煙者。或許,事態機轉演變的條件早就已經成熟了,我卻渾然不覺。某個程度內,我還算是有名氣的小說家,始終窩在家裡頭埋首寫作,因此對社會變化缺乏實際見聞、感同身受的機會。再加上,絕大部份好像死魚似的新聞稿,我相當討厭,幾乎不讀報紙。我定居地方城鎮,經常是編輯造訪我家,而我也差不多完全不出現文壇交際場合,所以也很少前往東京。當然,我大致清楚禁煙這件事,因為文化界人士曾針對反煙運動的贊成與否,在報章雜誌掀開筆戰,漸漸的,雙方論調越來越歇斯底里。我也知道,突然之間,反煙運動轉趨高亢,對此一運動抱持否定主張的言論,從而急遽地在媒體上消失了蹤影。

  既然大部份時間我都在自己的家中過活,所以也不曾把那些外頭的囂囂嚷嚷,認真當一回事看待。自十八、九歲開始,我就是個快樂的癮君子,手不離煙,煙不離手,沒有人給我忠告,也沒有跟我抱怨。妻兒默認我是「老煙槍」的事實。他們曉得,要我生產一定數量的作品,以維繫流行作家的豐渥收入的話,龐大煙草消費是不可或缺的條件;並且他們也明白,如果我是上班族,薪水根本不能維持現在的生活水準,因為,凍結吸煙職員工的升遷,早就是企業各界的共識了。

  某天,兩名流行雜誌的編輯到我家,當面向我約稿。其中一名約二十七、八歲的女編輯,在她遞名片的右上方,竟大刺刺印著:「我不喜歡香煙的煙味哩」。那時候,據說利用名片來宣告「嫌煙」的女性並不稀奇。但甚少外出交際、孤陋寡聞的我,一看到這樣的名片卻火冒三丈。就算「嫌煙」理直氣壯好了,可是既然身為流行雜誌的編輯,不應該不知道我這位流行作家是個快樂的吸煙者。退一萬步說,不知者還是有罪的。前來央人託事,卻亮出這種德行的名片,即使對方不是吸煙者,也是無禮到了極點。

  我立刻起身站立。

  「是這樣嗎?那就對不起了。」對著滿臉驚愕狀的兩名編輯,我說,「很不湊巧,在下我是個手不離煙、煙不離手的癮君子,不抽煙沒幹活。很抱歉,讓你們老遠來卻白跑一趟。」

  客廳氣氛很僵,像一池溫水突然結冰起來。女編輯眉毛上吊,瞪著我看。男編輯慌慌張張欠身,「哎呀,這個……」、「實在很那個……」、「千萬別生氣……」、「請多包涵……」,嘴巴猛賠不是。但我把這些低聲下氣的話丟在腦後,頭回也不回地離開客廳。

  似乎隱隱然聽得見,兩名編輯互相嘮嘮叨叨些什麼,走了。

  事後,我有點懊惱自己反應過度了,畢竟,他們是花四個多小時從東京趕來的遠道客人啊!的確,我是老煙槍,但不可能一小時不抽煙就死翹翹吧;而對方也不至於是一吸入二手煙就立刻斃命的特殊體質者,怎麼會彼此「犯沖」到不歡而散的地步呢?

  好戲還在後頭。

  我沒料到,吃我一頓排頭的女編輯,竟也是反煙運動的旗手之一。義憤填膺的她,從此不斷在雜誌上對我點名,惡言相向,更衝著全部吸煙人口而來,痛加數落。她指稱抽煙的人盡是「剛愎自用、頑固不靈、傲慢暴虐、乖戾妄想、獨斷專橫」之徒,和這樣的吸煙者之流共事,鐵律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應該把他們全部從工作場所驅逐出去。吸煙者的思想尤其不能碰觸,讀了吸煙作家的文章,會有被同化成「煙槍」的危險。

  事到如今,實不能再緘默下去了。我單獨一人難堪沒關係,全部吸煙者跟著遭殃才教人無法忍受。於是我在某雜誌上發表了如下篇短文:

  「不吸煙者之所以會歧視吸煙者,表現出人性的殘酷傾向,大部分源自於一個單純的原因──正因為反煙運動者不吸煙,所以嚴重缺乏惻隱之心。

  的確,不吸煙的人,體態健康,充滿血色,多半愛好體育。然而,不吸煙者也大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臉上煙常掛著憨笑,思路短淺,語言無趣,僅能扯談一些淺薄的話題。他們不善歸納,但長於演繹,容易武斷,倉卒結論。聊起運動來口沫橫飛,碰上哲學或文學,則昏昏欲睡。

  以往,議題複雜、時間冗長的會議室內,常有煙霧繚繞而討論熱烈的場面。如今在空氣清靜機、離子產生器材的伺候下,會議卻老是草草結束。時間一到,全員離座,誰也待不住。

  健康第一,是反煙運動者的至高無上綱領。寧要健康,一『思』不苟,他們絕不會為了一分一毫的思想,而犧牲了健康。這樣的不吸煙者,簡直就是傻蛋一個!即使傻蛋們都能長命百歲,結果也只是成為年輕人的累贅的一大群癡呆老頭罷了。

  儘管吸煙是人類的靈感上偉大發現,但最近傳媒卻多半替反煙運動撐腰張目,使得原本記者齊聚、香煙裊裊的編輯部,空氣為之淡而無味。這也就是新聞報導越來越不忍卒讀的最大原因。」

  果然,文章一發表,立刻成為眾矢之的,引起反煙運動者的激烈批評,不過大都是陳腔濫調,了無新意。有一篇反駁言論甚至把我的文章部份照抄,再將其中的「不吸煙者」、「反煙運動者」代換成「吸煙者」,真是窮極無聊。

  這時候,我也開始接到一些騷擾電話和信件了,大部分劈頭就開罵,諸如「活得不厭煩了你!」、「你想找死是不是?混蛋!」等等單純的發洩。有的比較認真,像寄來一團乾癟的黑色焦油塊,另附上簡短的警句:「吃這個去死吧!」這就比較有創意了,但為數不多。

  自從當年電視廣播、報章雜誌嚴禁刊登香煙廣告之後,日本人喜歡附和跟風的脾性原形畢露,「嫌煙」風氣如火燎原,對吸煙者的歧視也更變本加厲了。我的文章發表後隔沒多久,有一天,我外出買書,順便散散步,赫然在社區公園入口處看到一塊告示牌:

  「狗及吸煙者禁止入內」

  終於被當做狗一般看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反抗意志益形堅定,誓言對壓迫絕不屈服。

  我一天約吸六、七十支香煙。經常光顧的百貨店的外務員,每個月會幫我送來十條美國製香煙「MORE」,每條三千圓,總共一個月花費三萬圓。不過,外國香煙後來禁止輸入,雖然我曾搶購囤積兩百條,但終於也抽光了,只好改吸國產煙度日。

  就在這時候,一家往來多年的出版社,邀我前往東京參加某個文壇聚會,我推辭不掉,只好答應。於是拜託太太,去車站幫我預購一張新幹線的車票。

  「吸煙車廂,票價加收二成。」太太買了車票回來,對我說,「而且只有第四節車廂准許抽煙。我說要吸煙車廂,售票員看我的眼光好怪異,就好像看到野獸一樣。」

  當我按照預訂的班次去搭火車,步入第四節車廂,內部的情形讓我嚇一跳。

  座椅破破爛爛;布滿灰塵的窗玻璃,每一塊都有裂痕。上頭用小圓紙黏貼補牢;地板到處都是垃圾,天花板則是結滿蜘蛛網;座椅的把手上的煙灰盒,煙蒂都滿出來了。在這節骯髒污穢的車廂裡頭,零零落落坐著七、八名臉色黝黑的乘客。車廂裡的播音喇叭,流瀉著葛令格的陰黯的E小調鋼琴協奏曲,氣氛真是詭異。往車廂後頭的吸煙者專用廁所走去,馬桶竟然不是沖洗式,而是落伍的人工掏取式,並且盥洗台也無自來水,只簡陋的以一支錫製勺子,用鐵鍊連結自助幫浦來盛水洗滌。

  親眼目睹車廂內如是的光景,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斷絕了東京赴約的念頭,於下一個車站下車,立刻轉乘計程車回家。我想,吸者在火車上的處境難堪到這種地步,那麼在飯店等聚會場所將要蒙受何種待遇?也就不問可知了。

  排斥吸煙者,連帶使香煙攤遭受池魚之殃,越來越遭白眼。我住處附近的香煙攤一家接一家關門,我買煙的地方不得不越走越遠。逐漸的,城鎮中只剩一家香煙攤了。我對看顧著僅存的香煙攤的老頭子說:

  「老伯啊!你就不能休息、休息,享享清福嗎?如果你真想歇業的話,庫存的香煙全部搬到我家賣我吧。」

  我說到,他做到了。當晚,老頭子真的九箱庫存的香煙扛進我家,「我不幹了。」老頭子堅決道。

  吸煙者不斷受到仇視,情況不停的惡化。

  在社會大眾的「共識」中,歐美各國早已全面禁煙成功,慚愧的,我國卻還有售煙商,還有吸煙者,這是「落後國家」日本之恥。於是,不把吸煙者當人看待,將之套蓋麻袋,加以毆打的案例層出不窮。

  有此一說,「人類的睿智,終會遏止愚行偏向極端。」我把持悲觀的看法。

  所謂「極端」,雖然不知究指何種程度而言,但反顧人類歷史,「愚行」演變成私刑、集體殺人事件等等之「極端」,卻是罄竹難書。對吸煙者歧視,早已達到類似西洋中古時代「獵捕女巫」的地步,而把持歧視立場的一方,並不自覺己身的舉動是「愚行」,使得情況更加惡化。在人類殘暴行徑急遽升高的時期,宗教、正義、性善等等大義名分經常缺席。何況反煙運動正是一種以「健康」為標榜的現代宗教,恣意揮舞著「正義」、「善」的大旗,終於引發血濺街頭的慘劇。一名屢受警告戒煙不從的男性吸煙者,於光天化日之下遭十七、八名商店街主婦和二名警察活活打死。

  當東京地區發生五級地震、住宅區火警頻傳的時候,吸煙群眾即將蜂起暴動的流言四起,政府因此在街頭設置崗哨盤檢,許多無家可歸的難民都被認定是吸煙者,遭到拘留處分。由此可見,抱持歧視立場的人,不知不覺之中,從罪惡感轉而陷入了被害妄想。

  事態愈演烈。日本香煙公司被縱火焚毀,宣布歇業。吸煙者的真正黑暗時代來臨了。這時,每天夜晚,全國各地都會出現臉覆三角白色面巾的激進反煙集團「KEK」(嫌煙權團體)成員,擎舉火把,來回街頭逡巡,燒掉殘存不多的香煙攤。

  雖然不容易買到香煙,但我仗著流行作家的特權,要求常來往的雜誌編輯替我搜購香煙,所以還是能夠大抽特抽。

  「就把香煙當作稿費好了,否則我不寫了。」我說。

  可憐的編輯,為了滿足我的煙癮,明的去偏遠鄉下的雜貨店贖買,暗的到都會鬧區的黑市交易私貨。

  在這個世間,如此堅持原則的癮君子,應該不只我一個人吧。好奇的報章刊物,再三製作「仍未戒煙的著名人士」等類似的專題報導,列舉明目張膽發表過擁護吸煙的癮君子。由於我剛剛出過鋒頭,最近某篇文章點名的一百人左右的癮君子中,我被「點油做記號」成為榜首。

  該文章結尾提問:「在這些桀騖難馴的人裡頭,誰會是最後的吸煙者呢?」

  經過傳播媒體的鼓勵張揚,造成我家不斷被騷擾,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陷入恐懼之中。不是窗戶玻璃被丟石頭打破,就是圍籬常冒出無名火,外牆更是遭各色噴漆塗鴉得怵目驚心。例如:

  「吸煙者之家」、「尼古丁中毒去死!」、「這家人非日本人」等等。

  漸漸的,惡作劇的電話和信件增多,內容幾乎全是警告脅迫的語句。妻子抱怨已經無法跟我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

  「最後的吸煙者將會是誰?」

  連日來,各報競相刊載「吸煙名士」的最新統計數字,眼看許多熟悉的文人雅客紛紛宣告熄火戒煙,消失於名單當中。但隨著被歧視對象的減少,仍在榜單上的吸煙者所受到的壓力,卻呈反比例增大。

  某天,我氣不過,打電話到人權擁護委員會申訴。沒想到,受理申訴的辦事人員一副愛理不理、官腔官調的口氣。

  「你不要太一廂情願好不好,長久以來,本會一直為促進非吸煙者的權利而努力。」對方說。

  「可是,現在吸煙者是屬於少數啊。」

  「老早以前吸煙者就是少數了,而我們正是一個保護多數者利益的組織。」

  「哦,那你們是向多數派靠邊站囉。」

  「那當然,你也太沒常識了。」

  既然如此,吸煙者只有自求多福、自力救濟了。我在我家的四周架圍鐵絲網,晚間通上電流,並備妥改造手槍和武士刀。也就是在這時候,家住鄰近社區的洋畫家日下部,打電話給我。他是一個煙齡頗長的煙斗愛好者,自從名牌煙草「HALF AND HALF」無法進口之後,他只好改抽濾嘴捲煙解癮。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時代。」日下部興奮的說。「據我所獲得的可靠情報,最近KEK團會有襲擊動作,這都是由於傳播媒體的煸風點火──特別是電視台,他們急於要拍攝吸煙者家裡被燒毀的精彩新聞畫面。」

  「這下子糟了,」我說。「如果我家先遭殃,我就逃到你家去。」

  「彼此彼此,假使相反的話,我立刻開車去你家,我們一起到東京。我在東京有個歇腳住所,也有一些同志。反正有始就有終,就讓我們吸煙吸個夠,輝煌而死吧。」

  「我同意,但願後世的歷史教科書,會記載我們說:「他們直到最後,都堅持含煙而死」,這不是很有氣派的死法嗎?」

  說著說著,我們都笑了。 

  但真正大難臨頭,情況可不好笑。兩個月後某夜,日下部冒著一身焦味,開車直闖我家。

  「他們真的幹起來了。」日下部把朋馳車開進我家的車庫,急促的說,「我們兩人樹大招風,接著就要輪到你這裡了,趕緊逃吧。」

  「等等,帶走我搜購的香煙。」

  「太好了,我也帶了一些。」

  當我們把上百條香煙放進車子行李箱的時候,突然住家周遭發生一陣騷動,接著,東側傳出窗戶玻璃被打破的聲音。

  「果然來了。」我渾身洋溢武士的氣概,對日下部說,「我們不去給他們教訓一下嗎?」

  「好吧,正巧我也沒吃飯,餓得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洩呢。」

  我們進屋,走入面向庭院的廚房。間間歇歇聽聞有人拿剪子剪斷通電鐵絲網時的爆裂聲。不慌不忙,我們倒好一大鍋的油,點火燒鍋。隨後,我把改造手槍交給日下部,武士刀自己拿著。這時,二樓的浴室有異聲傳出,我們趕過去瞧看,原來一個男子沿著隔壁房子的屋簷,破壞我家浴室窗戶,正要溜進來。見狀,我立刻衝到窗邊,將該名男子的雙手齊肘斬下。

  「……」

  該名男子還算條漢子,哼都沒哼一聲,從二樓浴室的窗戶消失了。

  鐵絲網應該是被剪了缺口,庭院湧進十幾個人,像一群瘋狗似的,慌忙試著撬開一樓門窗,我跟日下部交換一下默契,進廚房,合力將油鍋抬上二樓陽台,將滾沸的油淋倒下去,燙得庭院窗門邊的闖入者吱吱叫,接著,日下部拿槍對準人影射擊,庭院更是交織一片哀號和悲鳴。

  不速之客雖然做鳥獸散,臨走時卻在一樓大門的玄關縱火,頃刻間,屋裡頭煙霧瀰漫。

  「我很想為身為一個癮君子的光榮而戰,但要我被活活燒死,我可不幹,我們開車逃吧。」日下部說。

  我清楚,拐出巷弄,前頭大馬路鐵定有一大群人在那裡守候。進入日下部的車子,我說:

  「加足馬力!」

  日下部的朋馳轎車,奔馳如飛,轉出巷道,往大馬路衝過去。果然,一大群人扛著攝影機,拿著麥克風。正在前方蠢蠢欲動,朋馳轎車撞得他們馬仰人翻。

  「太妙了,哈哈,有趣、有趣。」日下部邊開車邊笑道。

  我們徹夜趕路,清晨抵達東京。

  日下部提到在東京的歇腳的地方,位於某棟豪華大廈的地下室,原本開設高級俱樂部,日下部是股東之一,現已停業。這裡,聚集各地逃亡而至的癮君子同志,連我和日下部在內,共二十名。我們特地推舉「煙草之神」,誓言團結一致,抵禦外侮。所謂的「煙草之神」,其實是個沒有固定形體的偶像,我們只是揭櫫名牌香煙「LUCKY STRIKE」的紅日標誌做為旗幟,並燒焚大量煙草供奉,以祈求獲得勝利。

  接下來的一星期裡頭,我們奮力戰鬥的慘烈模樣,實在難以言喻。總括來說,我們可以算是驍勇善戰,我們的敵人眾多,不但包括KEK團,及公然當他們爪牙的警察和自衛隊,而且還有以聯合國衛生組織跟世界紅十字會為後盾,宣稱具有良知良能的人。相反的,只有從事香煙黑市買賣的地痞流氓奧援我們。

  目睹我們日益艱困的處境,「煙草之神」下達指示,要我們迎迓祂差遣前來的救兵,其中有「PEACE」的和平鴿、「GOLDEN BAT」的金蝙蝠、「COOL」的送子鳥,甚至「斯毛克牙粉」都派送一個齒如編貝的超人老兄。但事後證明,盡是一些不可信賴的傢伙,枉費我們的祭禱膜拜。

  「二次大戰的悲慘經驗,我們嘗過,但當前這個社會,實在讓人不明白,為什麼物質越豐裕,法例規範隨之增多,差別、歧視跟著司空見慣,我們也變得更不自由了?」日下部說。

  同志一個接續一個倒下去,只剩我和日下部兩人。窮途末路啊。我們兩人依偎在國會大廈頂端,拚命猛吸僅存的香煙。日下部還問我:

  「難道人類天性就喜歡這樣嗎?」

  「沒錯,為了制止這種事,只有戰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直升機發射的催淚彈,擊中日下部的頭部,他張大嘴巴,卻一言不發的墜落地面。立刻,聚集在地面的群眾,有如觀賞櫻花般,個個伸長脖子仰望,他們大聲叫嚷:

  「上面還有一個!」

  「只剩一個!」

  接下來,大約有兩個鐘頭,我單獨一個人頑強地滯留在國會大廈的圓拱形屋頂,既感到蒼涼,又感到偉大。

  突然,我驚覺,地面上的圍觀群眾,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鴉雀無聲,盤旋空中的直升機也消失了蹤影。而我卻聽見有人用麥克風喊話,音量小但句句清楚。

  「……的確如此,到那時候,將會造成重大遺憾,讓我們後悔莫及。現在,他可以說是日本吸煙時代的活化石,是天然紀念物,是人間國寶,我們應該加以特別保護。各位先生女士,希望你們能共襄盛舉。我特地重新聲明一次,就在今天,『吸煙者保護協會』已經緊急成立了。」

  聽了,我不禁渾身打顫。天啊!我怎麼會淪落到需要被保護的地步呢?這將是另一段被迫害的苦難的開端。受保護的鳥獸,注定要滅絕。我將被展示、被攝影、被注射、被隔離、被採取精液,遍嚐各式各樣的身心虐待,而乾癟死去,並且,死後還要被剝製成標本。難道,這就是我的結局嗎?我怯怕恐懼,鼓起餘力,打算往地面跳下去。

  但是太遲了,國會大廈周遭的地面,已經拉張開來一床接一床的救生布幕。

  緊接著,不遠的上空,兩架直升機,聯手抓掛一具大羅網,向下,更下,緩慢而穩定的對準我降臨……。


  
   延伸悅讀:
怪異樓梯-筒井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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