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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魏斯

  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須菩提‧又念過去於五百世‧作忍辱仙人‧於爾所世‧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故須菩提‧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若心有住‧即為非住。(《金剛經》離相寂滅分第十四)


  第一次讀《金剛經》時,讀到此段突然淚如雨落,痛哭失聲,無以抑止,剎那生出復讀之感,於過去五百世間,我肯定讀過,亦如今此,感受痛及心肺。難以一一明說的是,那深知我受苦的知心,終於得到瞭解,知曉這原是此生無法避免必修的課程。
 

  父親重病住院看顧近半月,母親遣我回居處休息數日,其實並未閒著。六時許起,等報紙送到,翻找求職欄,若有一二希望,便等待九時一到去電詢問,也有近午才上班的單位,那等待便更漫長無聊,漫長是因心急,無聊是因無心,做任何事總雜念紛馳:父親的病情、精神、體力有否好轉?代值夜照顧的兄弟身體可堪否?面試工作總無下文,借款數目愈累增多,何以償還?又近月中,管理費、電費、話費等等諸多帳單又將陸續投入信箱,「最後繳費期限」猶如一條纏繞項頸的索鍊,愈迫愈緊……

  求問行天宮的恩主公,要我忍耐,大環境影響,需放寬心,孰家無難事?孰人無苦處?是的,既無貪心歹念,隨遇而安吧。

  但一個「安」字說寫簡單,於心於念如何安處自然?

  昨日大哥來取物。過去接到他的電話是快樂的,現在卻是恐懼。「在上班嗎?」「工作找得如何?」「趕快把東西清一清,搬到新店吧。」──可這回──

  大哥沉下臉,「為什麼不去看爸爸!」「你為什麼不去看爸爸!」「為什麼不去看爸爸!」……

  『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腦中浮出這段經文,卻難忍被誤解的委屈。我哪有不去看爸爸,我並非不關心爸爸,那些看顧的日子,多少深夜,我望著父親,忍不住涕淚俱落,又恐被父親發現而躲到垃圾堆暗處痛哭;父親疼惜我,半夜如廁不忍叫醒我,卻因此幾次昏跌在地,母親怨怪我不夠機警,弟弟礙於輩份不能指責,卻難掩責怨的口氣;母親看我氣色極差,遣我返回居處休息:「家裡已不許再有人病倒了,你病倒可沒人可以照顧你,你爸有你哥哥照顧,你專心顧好自己就好,別讓你爸老為你的事操心。」──我也想爸爸啊,想他有時精神略好時像小孩子般的調皮,久躺後翻身側睡,一隻腳伸出了床沿,我將它擺放回床上,他又將腳伸出來,再擺回去,又伸出來,擺回去,伸出來,竟反覆成一種父女間親暱的戲耍,我說:「爸,你有時候要運動一下腳腿啦,不然會愈來愈沒氣力的。」阿爸保持原來側睡姿勢,上半身動也不動,閉眼假寐,腿腳卻應付似地朝上抬了三兩下,「這樣不夠啦,」我托扶父親的腿腳,將抬腿動作的幅度加大,父親隨我擺弄,「這隻腳也要動一動啦,」父親很配合地將身子躺平,「要這樣動一動、抬腿、抬腿、……爸,你自己也要用力啦……」……遊戲玩畢,父親又側翻過身,嚅嚅唸著:「我還會倒立呢!」然後分不清真睡著還是假寐休息地,直至發出沉沉的呼聲。我也想爸爸。卻也明白自己近來情緒敏感緊繃,『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在此時距我好遙遠,我放不下、就算明知「如夢幻泡影」也放不下凡人的情欲依戀。

  大哥完全不知道嗎?近半個月我隨母親照顧陪伺父親,身體原就不好的我,在病院能量損耗更劇,不該是如此的,怎會如此無用呢?我想起天華的師姐曾勸說我:「在那(養護所)地方,『他們』知你慈悲,自然會來向你索取溫暖,然你無足夠能量給予,定然不堪負荷,損及自身,氣色自難有起色。」又是因此嗎?在病院,除了用餐時間,及半夜照顧父親如廁外,閒無一事,卻是帶去的書一頁也讀不下,心神恍然,身心莫名疲累,一日一日下來,終於連白天我也在「假寐」甚至趴在置物桌上睡著了。……「為什麼不去看爸爸」這句話於我是如何沉重的指責,我滿腹委屈,「我哪有不去看爸爸」「我哪有不去看爸爸」……然而大哥離去關上門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還是「為什麼不去看爸爸?有空就多去陪陪爸爸吧。」

  我沒有不關心爸爸,就如同我不是嫩草莓嫌挑工作,日日閒賦在家、不思生產。應徵面試即便不符合條件,還是硬著頭皮厚起臉皮去求對方給我一次機會。樓下徵人海報掛了幾個月,我也跑了幾次,最近一次終於忍不住對店家說:「既然你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不如就先讓我試試看吧!」──手機還是沒響起,依舊靜默。不時我去按看手機,有無未接來電?是不是沒電了?我已不敢挑工作了,但考慮時間地點自己的體力能堪負荷否;也曾有一二家願雇用我的,但是,其怪異實令人無法接受,例如,有全辦公室四處皆按裝監視錄音器,且不許員工在上班時談及與工作無關的事,每個職員皆不相往來,連「早安」問候都避免,老闆若知員工私下有聯絡,翌日即將當事二人叫去「開會」,每個人都是完全的「孤立作業」,這種猶如白色恐怖般的工作環境,已精神衰弱的我何以久待?又如,日前去一家成衣店應徵會計,電話中老闆表明下午三至六點才在店裏,我如約到,老闆不在,修改師代為聯絡,簡略報告,他進到內室講電話,被我偷聽到「……嗯,臉上毛細孔有些粗大,有些凹洞,有長一些痘痘,年齡啊四十出頭歲……」──怎不令我狐疑不解,應徵會計與我毛細孔粗大有何干係啊?忍著待到老闆到,努力求職,會計一職要兼倉管、出進貨、還有貨品及人事管理……「聽起來好像是老闆娘的工作耶」「對啊,可是我老婆不管,她只顧著玩六合彩跟股票」,我陪笑,老闆開始說他的期貨經,這樣那樣、原本結果,我繼續陪笑聽完,心裏想著「工作難找,就忍耐接下這多事低薪的工作吧,」末了,我請教老闆貴姓如何稱呼,老闆露出一臉怪樣:「我這個人喜歡保持神秘,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姓什麼叫什麼,反正你來上班,日後總會知道。」

  也曾應徵文編工作,到職後才發現老闆根本分不清文編和美編是不同,我向老闆說明,他說「應該差不多啦,學學就會了」。於是我邊摸索邊學習那些從未接觸過的軟體,一個禮拜後,老闆終於忍不住將我辭了,理由是「工作效率太低,不適任。」他仍是認為文編美編都一樣,但家人卻始終堅信是我孤僻的個性與人不合,再怎麼說明也無法改變他們對我柢固根生的看法。

  「我的工作運真的是很差!」──家人沒人相信我所描述的說詞,反倒朋友聽後都說「天哪,什麼怪公司啊!」「換做是我,也無法接受。」

  幾十年下來,我也該接受了。總是被至親誤解、總是無法取得他們的相信、總是感受著他們的無言其實是在忍耐、直至放棄,要改變一個人固執的看法並非光靠行為結果便能顛覆的,我終於認清,這就是「忍」,必須忍、只能忍,此生中的屈解誤會、無事招惹來的毀謗與惡意中傷,不過「如露亦如電」,倘我認真,便是不解。

  於是,當我蒙受指責感到委屈無望時,便去行天宮跟恩主公訴苦,雙眼淚下求支籤,恩主公知我良善,總要我寬心忍耐,世間哪有公平事,正如「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再待幾年猶是依故,何須看誰呢。應是不往心上住吧,過去五百世,忍辱仙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我非仙人,忍功差矣,便勸慰自己「凡所有相,都是虛妄」,勸慰歸勸慰,終是凡間俗人,遂生此文。


  -2007-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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