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讀由孟祥森翻譯,桂冠出版的《死靈魂》(另名《死魂靈》)。這部小說,果戈里從一八三四年開始著手第一卷,到一八四二年完成,共用八年,大部分是在一八三七年秋冬兩季和一八三八年前半年於羅馬寫就的。〈卷一〉的第一篇到第八篇,描寫契契可夫打算實行他荒謬的打算,也就是〝購買死奴隸──死「靈魂」──由於這些死奴隸的名字還留在人口調查表上尚未註銷(在註銷前地主仍需為他們付稅),所以可以當抵押〞;地主名下的奴隸愈多,代表他的資產愈豐、社會地位愈高。
  當契契可夫來到N鎮展開他拉攏並進入上流交際圈時,一開始即無往不利,但當他更進一步私下和那些地主們進行交易時,喔,那真是精彩的「過招」!有的光靠〝朋友〞兩字,就可以免費大方送,甚至還差點流下感動的眼淚;有的則因為實在想不出這些死人名單到底有何利益而疑心四起,猶豫不決;更有擁有聰明的商業腦袋的吝嗇鬼,直接開出咋舌的天價──有買主就表示不管什麼東西,對買方而言肯定是必須的有價物;也有一聽是公家機關就信以為真的憨婦、或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羅漢腳角色,契契可夫跟這些形形色色、性格異趣的人物打交道,在果戈里筆下,每個人的嘴臉、動作、姿態、表情簡直傳神極了,直到第八篇他「雄厚的財力」意外被揭穿……
    
  故事進入第九篇──兩位貴婦人談論著在宴會上其他女人像蒼蠅黏著蜜糖般的嘴臉(當時契契可夫可還風光著呢),再以女人猜疑、善妒、豐富想像力及天生強大的傳播能力為基礎,很快就為契契可夫在N鎮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身世背景及複雜難堪的形象。
   
  對讀者而言,第九篇的詏口冗長、到第十篇契契可夫倉促甚至草率的落荒而逃,某部分我們可形容它們是〝對比強烈〞,但筆調上由於與前八篇的不一致,故在讀到第八篇時便直覺果戈里應該是遇到某種障礙了。往後續翻幾頁,果然,〈卷一〉只到十一篇。
   
  《死靈魂》〈卷一〉的第一篇到第八篇,處處充滿果戈里最擅長的對人物身態、心理幽默的嘲諷,描寫之深入精準真是精彩得令人歎為觀止、拍案叫絕;但試讀第十一篇吧,在契契可夫〝逃離〞N鎮後,作者寫下的這段:
    
   
  「……大道的兩邊再度又陸續的出現里程碑,驛站,井,村車,冒著熱氣的茶壺,村婦,留著山羊鬍的小店店東匆匆忙忙拿著燕麥到院子裏,穿著靭皮鞋走了五百哩的流浪漢,匆匆忙忙搭蓋起來的木造店舖組成的小鎮,麵粉桶,靭皮鞋,白麵包以及各式各樣便宜的貨品,劃了線條的收稅柵,修補過橋樑,延伸多少哩的田野,老式的、大肚子的地主馬車,騎在馬上的一個士兵,帶著綠盒子和葡萄彈,上面刻著某某炮兵連的名稱,大平原上黃色的、綠色的和新耕過的黑土田,遠處傳來的一首歌,松樹梢上的濛霧,消失在遠處的教堂鐘聲,如蒼蠅一般密集的烏鴉,無窮無盡的地平線……俄羅斯!俄羅斯!我遠遠的就看到了你,我現在看到你了。你的一切都是可憐的,貧窮的,散漫的,不舒服的:既無自然界的傑作,又無藝術的傑作,沒有高大的、多窗的宮殿建立在岩石之上,沒有如詩如畫的樹木,沒有爬藤蓋滿的房屋,沒有永遠噴灑的瀑布以享旅人;他的頭永遠用不著為危岩聳壁而後仰,他永遠看不到明亮如銀的天空中永遠閃耀的高山。在你,一切都是開闊的,一切都是平坦的,空曠的;你那低矮的城鎮貼在地上,像是斑駁小點,幾乎看不見;沒有任何讓眼睛欣喜興奮的事。但那神秘的、不可理解的把我吸引的力量又是什麼呢?為什麼你那從這個海岸到那個海岸綿延不絕的哀傷之歌在我的耳朵裏不止的迴響再迴響呢?那裏面究竟有什麼?那在我心裏呼喚著、啜泣著、騷動著的究竟是什麼?那些那樣撫慰我、跟我的靈魂糾纏為一的聲音究竟是什麼?俄羅斯!你要我做什麼?是什麼神秘的靭帶把我們綁在一起了?為什麼你這個樣子看著我?為什麼你的一切都用充滿期望的眼睛看我?……而我,深陷困惑,一動不動的站著時,一片沉沉的濃霧帶著傾盆大雨的威脅已經罩在我的頭上,而我的思想在你廣闊無盡的巨大之前凝住了。這無邊,這廣闊,這巨大,究竟含蓄著什麼呢?不就是在這裏,不就是在你裏面,要孕生某種無盡的思想嗎?因為你的本身就是無盡的。那俄羅斯傳說中的英雄不就是以這裏為他的行遊之地嗎?因為這裏有足夠的空間任他自由行動。而你的無限威脅在我面前展開,以可怕的力量投射到我的內在;我的眼睛因超自然的力量而閃亮了──噢,這是何等廣闊無限奇妙的巨大,是世界所不知的!俄羅斯!……」
    
   
  這是契契可夫的馬車終於離開N鎮駛上大路後急轉而出的一段描述,在這段近乎內心自白的敘述後不久,連「大路」也衍生出了如詩般的散文體,但絕不是小說中那個充滿貪婪、勢利、多重心機的契契可夫的〝心聲〞──我的心情到此也跟著急轉而下了……
    
  一八四二年到一八五二年,果戈里共用十年寫那命運乖舛的第二卷;而果戈里自身最為期待並充滿信心的第三卷,卻連啟筆也不曾。他意圖為俄羅斯的社會衝突與經濟衝突尋找出一項永久性的協調方式,在他企圖中的〈卷二〉及〈卷三〉,契契可夫、甚至索巴克維契(小說中精明的吝嗇鬼)的改邪歸正,成為美德的典範,在他崇高的理想下並未實現──果戈里的心理危機對他造成的影響,在他的作品裏忠實呈現出充滿困惑與不安的掙扎,那麼赤裸裸、血淋淋地攤在讀者眼前──一八五二年一月下旬,他與宗教狂熱信徒馬德威‧康斯坦丁諾夫斯基神父來往甚密,被迫放棄寫作,以此為機緣,他的神秘主義傾向愈來愈濃厚,終至認為自己的作品冒瀆了神;二月十一日,它將寫完付印的〈卷二〉原稿付之一炬,並且開始絕食,不肯接受醫生治療,二月二十一日早上,在極痛苦的身心自殘下,鬱悶而死。
    
    
   
  -2007-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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