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奚淞/落葉賦
   
    之前,我並不知道黃舒駿有一首歌叫「未來的街頭」──我一直都是比較喜歡他的「馬不停蹄的憂傷」,今天第一次仔細聽了「未來的街頭」的歌詞,很自然地想起了奚淞的一篇舊作……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是我上散文進階班時研討的作品之一,書本上還記載著當時開課的日期「1999.03.26」──啊,正巧是八年前的〝昨日〞拿到的書。本來想摘些段句來與酒友們分享,但是任何切割截段都令我難捨;奚淞的文字細緻、柔美,而他充滿禪境的畫作亦如其文,往往引人幽然沉思──「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收錄在爾雅出版的奚淞散文集《姆媽,看這片繁花!》及陳義芝主編的《散文二十家》(九歌出版),請讀讀這篇作品吧,相信一定也可以為你帶來一些什麼……



    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  有個小孩蹲在街頭
    望著地下未乾的畫  那是老畫師畫的達摩
    龍山寺內的信徒熱絡  寺外走道的行人冷漠
    畫師黃濁的眼珠滾動  發現小孩是他唯一的觀眾
   
    小孩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是靜靜地守在角落
    或許那夜決定了以後  長大學畫在巴黎的夢
    究竟是幻想還是真發生過  這段記憶塵封已久
    畫師深深的一鞠躬  帶著達摩走向陰暗的巷弄  (他彷彿聽見!)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不管你將去何方  不管你離開多久
    只要你願意回頭  你一定會看到我
    我知道你的困惑  我會慢慢對你說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梵谷、塞尚、畢卡索  巨像依然高掛在空中
    有時向西,有時向東  地平線卻一直退後
    屬於自己的無法認同  屬於別人的難以追求
    千辛萬苦劃過半個地球  只是換得更深的失落
   
    有一天他在羅丹博物館中  赫然看到一尊小小的達摩
    站在巴爾扎克雕像後  透視他心中的脆弱
    他熱淚盈眶  他終於懂  羅丹曠世巨作的源頭
    記憶中的一切再度復活  他彷彿見到那畫師的笑容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不管你將去何方  不管你離開多久
    只要你願意回頭  你一定會看到我
    我知道你的困惑  我會慢慢對你說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他收拾行囊離開歐洲  回到舊日的萬華街頭
    鋪好紙張他放好筆墨  等著孩子與他再相逢
    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感謝奚淞在四年前給我的觸動。那份剪報我一直留著。如今已泛黃了。他就像那個老畫師,我是那小孩。不過我想,他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孩會為他的那篇文章懷抱著四年的感動。我也不知為什麼。(臺灣版文案)
    六年前的一張簡報,開始了橫跨三十年、大半個地球的心情。東方西方、傳統現代……其間的距離,模糊又吊詭。 (新加坡版文案)


    1988年,黃舒駿以處女之作《馬不停蹄的憂傷》在台灣歌壇初露崢嶸時,他最為自詡的一首歌是《三代之間》。《三代之間》的野心很大,黃舒駿寄望它能“結結實實地擊倒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亞細亞的孤兒》、《現像七十二變》”,成為流行樂中極少數可以進入史冊的重量級作品。其實黃舒駿錯了,能夠有本錢挑戰羅大佑的,不是《三代之間》,而是《未央歌》、《聽不懂的話》以及隨後出版的《你》、《戀愛症候群》、《未來的街頭》等等等等一系列作品,對於聽眾來說,這些歌曲莫不像一聲無法化解的沉重的嘆息,裹挾著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的人生悲喜。誠然,《三代之間》以534個字的篇幅,描寫了橫跨八十年的台灣三代的歷史滄桑,容量確實驚人;但歌曲不是文字的競賽,它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三代之間》從文字上寫出了歷史,卻沒從音樂上寫出歷史;在黃舒駿的一系列歌曲中,很遺憾,雖然它參差算得上國語歌壇第一首史詩,卻是樂境和心境都有失深厚的一首平平之作。
    黃舒駿最好的歌卻不是這樣。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黃舒駿最好的那些歌,每一首歌曲都是一聲嘆息,每一聲嘆息都叩打著人生的問題。嘆息既是這些歌曲藝術上的特徵,也是這些歌曲精神上的特徵。黃舒駿的唱也是嘆息式的,他把一種激情從心的很深很深的底層提起來,再把它接到心的很深很深的底層去。而從思想的實質上說,這些歌曲幾乎都可以簡單地概括為—— “對人生的無情否定後的熱情贊美”。 
    要瞭解黃舒駿,可以先聽一下他的《你》,聽完後不忙關機,緊接著你還可以聽《戀愛症候群》。相挨著的這兩首歌曲出自同一張專輯,也是黃舒駿最出色的專輯——《雁渡寒潭》。
    《你》是一部縮寫的人生,確切地說是一部縮寫的女性的人生。隨著黃舒駿的一聲聲嘆問,平凡的、一般的、芸芸眾生的一個個女性漸次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親愛的你是否記得,自己曾是怎樣的少女?”歌者從這句問話切入,於是我們漸次看到了這個少女的成長:純情憂鬱、多愁善感,讀瓊瑤——決定今生只有一支戀曲;迷戀明星,初吻之後哭泣,苦戀——放棄成為一個偉大女性的夢;幻想成為好母親,幻想如何告訴子女自己的過去,驕傲而美好——開始隱瞞自己的年齡,開始不堪回首卻又喜歡回憶。
    生命的殘酷面目是不知不覺中開始展露的,我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切開始改變了:“你”開始變得迷人而無情,開始懂得用善變偽裝自己,開始懂得用美貌換取想要的東西,開始用投資報酬計算愛情,開始––夢想對你已經毫無意義,生活只是單純生存問題於是黃舒駿開始沉痛地追問:什麼事情什麼人改變了你?什麼事情什麼人使你成為現在的你?於是黃舒駿看著女人默默無語地走過去,深深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為女人,更為他自己。
    這就是黃舒駿的無情否定,被他自己稱為“歷史輪回”式的思考,用他的另一句話說:“還不是ME TOO,YOU TOO。”但在所謂的看破紅塵之後,我們又每每聽到了黃舒駿發自內心的深深嘆息,於是我們得到的不是否定,而是贊美,一種比一切陳辭濫調更為深刻也更為雄辯的贊美。像在《戀愛症候群》中所做的,黃舒駿狠狠嘲弄了戀愛中的病態、變態之後又出人意料地反過來,把他前面嘲弄過的內容以深情贊頌的方式重新演繹一遍,並讓歌曲在這種回腸蕩氣的抒情中進人它的高潮和終局,嘲弄的用意不在否定,而在否定中之肯定。
    那些少年時期的作品卻日益顯示出愈久愈醇的味道。寫給高中十九班一群兄弟們的《未央歌》,偶爾聽一下依然會有靈魂被衝刷的感覺。“我的朋友我的同學,在不同時候流下同樣的眼淚。我的弟弟我的妹妹,你們又再度流下同樣的眼淚。”那其實很常規也很平常的一段和聲,因為情動於衷水到渠成,進入我們的耳朵已變得壯麗無比:
    “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藺燕梅,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童孝賢;你知道你在,你知道你在,你知道你在尋找一種永遠。”
    肯定,渴望,篤信,期待。可愛的、可憐的、可嘆的、可敬的少年靈魂,在一片晚禱般的氣氛中升騰著。毫不誇張地說,黃舒駿的的確確以一首《未央歌》,留住了學生時代的一個永恆。正像作者本人所說的:
    “《未央歌》所表達的心情,基本上是一種“失樂園”的感傷,一則為逝去的少年情懷,一則為已分散各處且人事全非的高中那一群兄弟。
    今日再看《未央歌》(此處指一部台灣暢銷書––李注),老實說,已沒多大的感覺。以一個擁有自己真實的大學生活的人,《未央歌》顯然近於卡通。但許多朋友不瞭解,每當他們知道我喜愛這本書,就會對我有“長這麼大了還吃奶嘴”之譏。他們不瞭解,我愛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少年的我十未央歌十少年的我的感動與夢”,我懷念著往日那種質地粗糙卻至真至情的喜悅,而他們的否定,只在支撐一個虛偽的成熟姿態。所以他們否定它,否認喜歡過它,而我,而我則默默地真誠地完成了我七年來的心願,我寫了《未央歌》。”
    好一個“少年的我的感動與夢”!除了《未央歌》,我們還可以在《未來的街頭》中品嘗這一種至情至性的少年的心動(而《少年狂想曲》是以相反的方式寫出的《未來的街頭》調侃版)。隨著數聲合成器在非現實空間裡由遠即近的重響,我們仿佛穿過一條時光隧道,得以進入一個已經逝去的歲月。在那裡,一個小男孩,正果目注視著一位老畫師凝神作畫,你知道,這個小男孩就是你自己。 

    “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有個小孩蹲在街頭/望著地上未乾的畫/那是老畫師畫的達摩/龍山寺內的信徒熱絡/寺外走道的行人冷漠/畫師黃濁的眼珠滾動/發現小孩是他唯一的觀眾小孩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靜靜地守在角落/或許那夜決定了以後/長大學畫在巴黎的夢/究竟是幻想還是真發生過/這段記憶塵封已久/畫師深深地一鞠躬/帶著達摩走向陰暗的巷弄(他彷彿聽見!)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不管你將去何方/不管你離開多久/只要你願意回頭/你一定會看到我/我知道你的困惑/我會慢慢對你說/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 ”

    從此,你作畫、做人,追求、失落,失落中猛聽到空中的呼喚:孩子,我在未來的街頭等你!記憶中的一切於是再度復活。少年的驚動,少年的夢想,少年的胸懷大志一往無前,緩緩聚攏在這個似是記憶又似是做夢的故事中,故事有一個真實的背景,發生在一個作家和一個學生之間,作家叫奚淞,而學生就是黃舒駿。
    但黃舒駿一直有令我深為動容的地方,也是我認為羅大佑永遠不能超越的地方。同是一件事,黃舒駿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而羅大佑是認為值得這麼做,這就是黃羅二人最本質的區別。換句話說,黃舒駿寫那些歌,因為他自己被觸動了,他情難自抑,不能自已,而羅大佑寫那些歌,始終帶有一種文化上的機心。羅大佑在批判,黃舒駿也在批判,其實黃可以不叫批判。一個眼光盯著外界,所以叫——批判社會;一個一直感同身受,所以叫——批判人性。一個在整世界,一個在整自己;一個讓別人受審,一個讓自己受刑,卻又小孩子氣作出一副挖苦全人類的架式,聲稱自己寫的都是“歷史輪回”,更標榜自己是“看破紅塵”,說“對現狀的不滿,羅大佑仍在哭泣當中,所以他‘痛訴’,而黃舒駿已擦幹眼淚,所以能心平氣和地‘諷刺’、‘嘲弄’”。其實哭泣著的是黃舒駿,他哪裡又能有像羅大佑那樣的城府呢?在羅大佑面前,他充其量只是個童言無忌的孩子罷了。關於黃、羅之分,不能說哪一種不好,只是我永遠只能,對那種至真的性情脫帽致以我至深的敬意––雖然他有時時有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壞毛病,雖然他總不能達到藝術的更高境界。讓我們記住黃舒駿黃金一般的早期,並為每一個人所不能留駐的少年情懷深深地追悼吧,在安魂曲中,雖然感受著痛苦,像《何德何能》所作的,兩尺長的歌頁上印的全是苦歌,背後卻寫著四個大字:祝你幸福!
   
   
    -2005-07-22-
   
    摘自《李皖的耳朵》李皖著,外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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