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養十一郎正傳


    民國七十三年三月一日,馬林清被治安人員逮捕,罪名是販賣毒品。

    馬林清綽號叫馬林清道夫,這個既怪異又有東洋味的謔稱,並非全然為的開玩笑,事實上,馬林清認識豬木吉次夫之前,已經在基隆碼頭當了好幾年清潔工。豬木看出馬林清是可用之材,於是交給他一包「白色仙粉」;測驗出銷售能力之後,介紹他認識了坂井安紀與川端家男,這兩人都極端聰明,馬林清的綽號就是他們想出來的。

    豬木等人一直覺得這綽號很好笑,也一直以為祇有大大的日本國的大國民方有如此聯想豐富的幽默感,並且一直在北投的酒宴上述說以博閧堂。一直到馬林清道夫招供指證,三個大國民先後被捕,他們這纔頓然失去聰明相與幽默感,甚至在訊問室裡嘶聲大罵巴格野鹿馬林清太蠢,待得數日後確知老大會營救他們,一直懸盪的心纔暫時停擺,同時,矢口否認知道老大犬養十一郎的下落。

    知道犬養十一郎這個人的混混潑皮破落戶,其實不少。想當年──馬林清被請去過堂問根由之前五年──,他開始進出台灣做買賣,總是揮金如揮舊報紙,其手面之大頗有乃父當年在中國大陸揮刀砍人頭之豪氣雄風,因此,雖說他有點小毛病,諸如酒後在街頭解溲,對任何婦女都不太尊重……但那些見到鈔票就忘了中國人鞠躬向不超過九十度的歡場中人,還是會在他進出之際,將腰彎成直角。此事自然有人極看不慣,不過,歡場中人多半很有幽默感又很聰明,按照此輩人物的說詞,做「酒矸」買賣的嚒,若不如此巴結客人,豈不是沒得混,得關店門去街頭吼叫「酒矸倘賣無?」所以呢,賺錢纔是正經。

    犬養十一郎做起生意來可是相當正經的。他深知中國人誠善易騙,就如同百年前田中義一深知中國土地肥腴可食。以是,他積極引進一種「連環老闆經營法」,此法簡單之至,也繁複異常,概略是──推出一樣產品,先找些人來,讓他全部當「老闆」,負責定額銷售,達成目標就有股權,可以分紅,未達成目標者除名並沒收投資金,這些「老闆」再招來更多「小老闆」入股推銷……,這般鍊結環接,人人相關,以一生十,以十生百,以百生千,恰似第一生肖生小仔,故名老鼠會。這麼說,可能不盡詳細,打個比方吧,想當年──當年日本人不是想在華北、江南成立布袋戲偶政府以亂視聽嗎?好,先找一批不記得禮義廉下一字怎麼寫的人來,答應他們事成之後當「老闆」,限定達到目標,這一批「老闆」自會去呼朋引伴來當「小老闆」……這般鑼響鼓和,雞犬同升,沐猴既冠,鴨鵝人步,牛豬著衣,恰似禽獸登臺唱戲。

    爛戲唱不久,犬養十一郎不久就發現愈來愈難放手做生意,「老闆」愈多,事情愈棘手,產品是推出不少,其數目不亞於裕仁天皇四十年前推到華夏國度裏的士兵,糟糕的是,產品與士兵一樣下場──進退皆難。更為難的事還真多,大小「老闆」不知何故突然開了竅,蜂擁上門,聲言要拆穿連環計,堅持退股拿錢,這一來犬養十一郎縱使舌尖開蓮花,舌根長蓮藕,也無法說得眾人點頭。幸好,他的先祖有西渡學唐的經驗,足堪借鑑,於是,犬養使出古老大漢民族的草船借箭之術,派出替身擋住攻擊,然後再使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術,從此,在眾「老闆」眼中,他成了不知所終的明惠帝。而窩拆老鼠散,即便歲逢甲子,也沒多少人憶起犬養十一郎。

    記憶力好的人,當能記得民國五十年代的「養鳥外銷經營法」、六十年代的「蚯蚓繁殖經營法」,以及七十年代以次不斷推陳出新的許多東洋式經營法,這種種借力使力的柔道原理。當然不定全是犬養十一郎的傑作,此中道理很淺顯,淺顯得有如馬殺雞的引進不能全怪罪男人好德不如好色,淺顯得有如號稱「裝上輪子的響尾蛇飛彈」的機車大量引進,不能全怪罪廠商明察銀子不見人命。可有一點,不能不提及犬養十一郎,那就是──對不起,雖不雅亦須說出──「賣春婦風潮」。

    嚴格探究起來,賣春婦風潮的掀起,並無確鑿史料可以佐證到底是那位花間派人士首先推動,然而,根據可徵信的來自官民雙方知情人士的言語,犬養十一郎毫無疑問是集大成的推波助瀾者。他雖曾在耗子風波中露出狗尾巴,可是這人世間,若無吹皺一池春水者,則風從那裏來?基於有風纔有紙鳶的原理,犬養改名換姓,自是進出機場之間一皆名稱福田裕壽,他重拾舊日與一夥流氓莠民的交情,招來原本在都會天空亂飛的群鶯,不論暮春草長或仲夏花綻,只要湊足固定數額,立即依計劃將群鶯空運至天照大神的子民所居之地去「觀光」。這一批批的觀光客不到北海道看雪祭,不到京都看古城,不到廣島看原子彈爆炸劫後存景,追實說來,她們想單獨自由地離開指定的裝有綠燈的籠子,等是想挾富士山以超日本海。甚且許多人患病被逐,流落在到處都聽得到「阿里卡多」之類很有禮貌的交談話的冷酷異鄉,身上連吃飯租屋的錢都「阿里馬鮮」,縱使一心想念故鄉的阿里山,也無計可施,只能像亞細亞的孤兒那樣在風中哭泣。

    犬養十一郎不會去理會誰在流淚的,他在北投的遊仙窟、南柯居等等地方,終日笑得類似大和民族的國花盛開,灌了一肚子黃水之後,不但「扮皇帝」,經常還扮皇軍,立正、敬禮、出征……什麼跟什麼胡叫一通,然後一面大唱「溫泉鄉的吉他」,一面在酒席旁邊小便。祇有一次他挨了一棍,起因是他在北投的萬花園照老例說些大話,得意忘形之餘,揚言乃祖當年在臺灣殺死的人比整個萬花園裏的人還多,話一出口,棍子當頭敲下,差點敲得他一縷驁然不馴的大和魂游出腦門誓不回頭。此事發生過不久,犬養十一郎揮一揮滿眼的金星,帶走一條頭上的繃帶,連一聲「撒喲啦哪」都不敢向誰說,迅即回到使用昭和年號的家邦。

    巧不巧,犬養十一郎作別後,北投在諸多堅持認為人生除了性與酒之外應該還有很多重要事的人士呼籲下,抹去令人聞之欲嘔的胭脂,塗去令人視之眼紅的桃色。對於這一變革,鴇娼者流、保娼者流、抱娼者流自然難免血色溢乎面表,他們指稱北投數十年來已成為國際知名的渡假旅遊區,累積賺進的「外匯」改善了許多人的生活,再者,人之初,「性」本善,大欲存,調陰陽,而天地能咸「黃」,宇宙乃不「荒」……云云。這意思是說,北投桃花江的美人窩,桃花千萬朶比不上美人多,眾美人賺得的錢,取諸洋客用諸同胞,此所以長久以來臺灣經濟鮮有出現藍燈,再者,若砍去北投的原始肉森林,必然吸引不了國際觀光客,而觀光客失陰陽,大好名勝於焉洪荒……。祇不過,爭執歸爭執,色字頭上那把刀究竟將北投給斬了,為此,不少東洋客甚表遺憾,其悵然之情賽似大清光緒乙未年的德俄法三國干涉日本還遼,就中最不以北投廢娼為然的有一人,此人,姓山本名世佐。

    山本世佐這個名字在警局檔案中只出現過兩次,但此人在民國七十三年四月被查出真名之前,已狡計犯科無數次,真名?是的,山本世佐者,行可改姓,坐可改名,不行不坐之時,則貴姓犬養,大名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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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載 73.8.2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全文詳見《行過急水溪》(九歌出版)之「犬養十一郎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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