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酒 館

    每回打開電視看新聞，愈發覺得這樣的習慣和心情，就像過去每晚按時收看當紅的八點檔連續劇，社會時事政局動態，件件竟是暴力腥羶，案情發展更是高潮迭起，今天大爆內幕，明天扯出案外案，偶爾還提供圍觀民眾案外下注，若想進一步了解就請隨時注意媒體的「後續追蹤報導」，彷彿生活的重心全繫於「當日頭條」「獨家報導」，然鎮日置身於灑滿狗血的環境下，焦點話題隨媒體操縱，情緒起落隨時事起伏，憂患意識如影隨形，若沒有相當的定力功夫，難免要叫人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倘再加上現代人講求效率缺乏耐性的時代特質，真想要活得輕安自在，只得靠沒事勤唸《心經》好照見五蘊皆空了。

    想要悟得五蘊皆空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人唸到鬍鬚打二十四個結，溜是夠溜了，懂麼？恐怕要面有難色吧。不過如果你志在養心修性，倒不妨考慮來做我的鄰居。

    雖然我住的並非理想中的七樓公寓，不過為了讓你瞭解為什麼在這裡養心性的效果會比其他地方好，首先介紹這裡的外在環境，因為──這個地方是有歷史的。

    在大稻埕開枝散葉盛極一時的時代，我住的這幢大樓方圓五百公尺，因為地勢高少水患，所以被叫做「頂厝庄」。如果你以為這麼俗又不夠力的地名，大概只能住些市井凡人，倒也不能說你不對，因為倘若以「頂厝庄」為歷史圓心的話，地球上大概找不到比這個地方更熱鬧的了。瞧！北方是雙城啤酒飛標古龍水，南邊是九條演歌胭脂和SAKE，而中國人理所當然盤踞中原十六號公園預定地，在西邊連起了外省老的麵館街，東邊開出台式市場和鞋店；雖然在多次改朝換代的歲月中經過不可抗力的汰變，昔時強烈的人文風景，在現今一覽無遺生禿的十六號公園上已不復見，不過，本土化的地方特色在「頂厝庄」可是春風吹又生，堪稱為台灣經濟奇蹟，若不是這些年流年不利，否則青粥小菜生猛海鮮鱉蛋燒烤店，肯定能像萬里長城一般綿延到天邊。

    雖然如此，入夜後環繞著「頂厝庄」的妖嬈，卻仍是台北市愈夜愈「媚」「力」的最佳示範。媚的是此起彼落的皇宮後院酒店CLUB閃得你眼花流口水。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是首段高峰，瘋的是大街小巷大排車龍，讓你以為中山區是全台北市民回家唯一的路。其實是因為碰上經濟不景氣，聰明的大爺會挑時間看免費，正所謂「拾色幸也」。在這個夜還不算太黑的時段，家家戶戶可見著穿著露背直達腰際、緊裹豐臀超短迷你裙的公主們，或站或蹲地在店門口聊天說笑燒金紙求財神，如果你是屬於經常性加班的上班族，那麼這時間大概也是你回家的時候，三天兩頭撞見這香噴噴火辣辣、穿幫有望的畫面，若沒有相當的定力功夫，口水照三餐流、鼻血當消夜噴，恐怕早晚會因失血過多氣神殆盡，這時候唯有戒定慧的修行才能保你小命，所以，你說這豈非天造地設絕佳的修心環境。

    再來讓我們快轉跳過大樓裡那些嚶嚶哦哦看不見的溫存，來到凌晨四、五點。這時候被窩裡的你好夢正甜，如果不幸你也是個失眠的慣犯，那麼撐到這時候也差不多到了體力不支超想睡的時候了，可是坐在巷口路邊攤的那群大哥們肝火正旺，醞釀了一整晚的黃湯蓄勢待發，就在你酣甜的美夢正待起飛時，不知哪輛車子的喇叭又卡住，如不可理喻的潑婦般尖叫不止，於是街頭暴力的節目精彩上演，唇槍舌劍髒話較量，整條街的人跟車全使出渾身解數賣力演出，你以為翻桌砸瓶很厲害嗎，大有本事的就找「運將」單挑，反正不管是哪方人馬，現場都隨時「優備」了一堆排班車，於是「泛黑軍」大戰「泛黃軍」，還不忘請來警察站在一旁當裁判，如此夜夜擾你清夢害你腦神經衰弱，連吞十顆安眠藥還一肚子火，到底有一天你能恍然頓悟：啊！原來如此世風才能養性。

    對啦！終於你明白我用心良苦，可千萬別學住我隔壁的那些「繞跑雞」，盡把住家當旅館，一點兒「根的意識」都沒有。舉例來說吧，像之前有對挺漂亮的「姐妹」在這兒住了三個月，三個月耶！甭說我佩服她們二張板凳就能睡，就連基本的起伙傢俱也沒有，若不是她們的「大哥」老愛在半夜打電話找她們去「逛街」，我還真不確定她們是不是還住著呢！姐妹倆傢俱輕便要搬也方便，她們搬家時我只當是下樓買包煙，所以還來不及懷念時隔壁已換了人。

    新鄰居是個西裝畢挺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看起來是挺可依靠的樣子。他的朋友不多也少出門，不過作息「聽」來倒還正常，是個風度翩翩恬靜生活的人，因為碰面的機會少，他的神秘氣質就像他身上那套一成不變的深色西裝般有型，說不定是個隱世創作的作家呢？正當我努力想從管理員口中，套些與他相關的線索時，他卻不知在何處敗露了馬跡。一個晚飯時間，二個男人在門口堵了他，跟他扭打了起來，他驚惶尖叫的聲音像透過傳聲筒般在走道間放大：「殺人啦！殺人啦！求求你們，救命啊！」救命的事當然要找警察，不出半個鐘頭警察是來啦！不過我也知道不用再跟管理員打聽「作家」的消息啦，因為他的紀錄在警察那邊多得很，除了招搖撞騙外，他還是個拋棄妻小捲款潛逃的詐欺犯呢。

    唉，如此一番回顧，第一任的「小老婆」除了身上的香水味兒騷嗆了些，反而是歷來最正常的鄰居了──家庭該有的冰箱冷氣客桌椅穩妥的擱擺整齊，儲櫃上還仔細地鋪平了條紅色碎花格子布，洗好的鵝黃色睡衣襯著小陽台上溫暖的黃色夜燈，有時從門縫底下竄出蒜味魚頭火鍋的香氣……多有家的味道啊！連住在隔壁的我，也不免要嫉妒她馴夫的手藝呢！唉，哪像現在的那對夫婦，不嫌煩的一再重播「驚世苦情花」，有時還附送家庭暴力廣播劇一場，讓我在日夜耳濡之下，終於也跟著女主人過起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不過，就是因此親身經歷，我才能向你大力推薦，正所謂憂患之境才能培養出悲天憫人的光明氣度，所以，如果你同意來做我的鄰居，我向你保證可由外修身由內養性，五蘊皆空的情操指日可待，更重要的是，當你在電梯裡與那位身姿婀娜明眸倩笑的金髮第三性美女相遇時，無疑可因你突飛猛進的辨人能力省下一灘口水。


    本文刊於 九十一年四月十三日 《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收入《午後爵士》（鷹漢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