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我少年時期的真實故事……


  那個暑假,社頭老家來了一頭小羊仔;然後,又走了。
走得那麼無事般。

  ……汗流在脖頸上的黏膩感、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的炙熱的日頭,還有芭樂園四圍竹葉沙沙摩挲的響聲……無法計數的水蛭在小羊仔膨脹的醜體上扭動著貪婪肥腫的軟軀--我第一次見證一場死亡的過程,並且意識到,「死亡」是可以如此不經意地,就被遺忘了……

 

 

 

圖:daumier-Don Quixote and the Dead Mule 1867 

 

 


  未時,日頭赤炎。羊仔在芭樂園的水塘裡被發現時,大半身陷在泥沼裡,自斷枝腐葉間露出沾染泥漿的頭,低吟著微弱的哀鳴聲音。

  水塘,位在芭樂園與竹圍之間,原是用來澆灌園裡栽種的芭樂。連著幾天的酷熱不雨,芭樂園的泥地被烈紅的日頭曬烤得硬繃結實,泥地上失水燥乾的落葉在人走踏時發出酥碎的響聲,彷若生命最後的驚呼、頓時在踩踏者的腳下碎骨粉身,如此竟能讓人產生莫名的快感。無從得知,羊仔是否也是因貪溺造物者操縱生命的誘惑,才在芭樂園裡跳躍奔走不慎跌落池中,卻是因此才被遊園的小孩發現的。

  水塘蒸烤成表裡不一的曖昧陷阱。涸乾的塘邊弱勢地傾向巨砵般的塘心,在竹圍的庇護下,水塘裡的水雖不夠灌溉,倒也不至落得顏面龜裂,只是換了個更貼切的名字--泥沼。

  泥沼,混沌曖昧稠密黏濁,投石也引不出小孩們戲水的興緻,卻成斷枝殘葉的溫床,未受禁錮的羊仔是因覓食的自由,誤陷被斷枝殘葉包裝的陷阱、還是天太乾物過燥,難見隱約潮潤的池水才會困陷?事發之後並無人去追究,如何將羊仔拖拉上岸倒是要緊事兒,一群大人七嘴八舌討論正熱烈--生命是該被尊重的,拯救羊仔的撼然義氣在酥碎的響聲中奔騰著,彷彿事情的成敗與人類的榮辱休戚相關,羊仔似意會了什麼,呼救的叫聲精神了些,身軀在動彈不得的泥沼中奮力掙扎左右扭動,卻造成身旁軟泥的滑動即又下沉了幾寸,僅剩露出的頭微仰、小心翼翼地發出微弱的喘息……

  大人們議論著拯救羊仔的辦法:先用竹竿將羊仔撐撈起來吧!四足的羊仔無手抓住眼前搖來晃去的竹竿,只能在牠身邊翻攪著,除了飛濺上身的泥水外,也許羊仔暗下還吃了幾記悶虧,戳弄中參差著斷斷續續的嚎叫,看樣子,光用三兩根竹竿是不夠的。有人跑到竹圍邊上,不知從哪兒尋來了一塊破舊的五分板伸進泥沼裡,試圖找到羊仔的屁股將牠挺出泥面,無法確定泥面下的羊仔是呈何姿勢?有時,像是對著了位了,可是沒練過內功的人,光靠一片木板是無法撐起羊仔的--就算他真找到了羊仔的屁股,木板也一定撐不住羊仔加泥巴的重量,而木板被撐緊出的弧形線條顯得岌岌可危,再多使分勁兒就要斷裂了,眼見這招不行得換別招……林中忽來一陣涼風,拂得竹枝搖擺出優美的幅度,及讓人喘口氣兒的沙沙響聲,一片枯葉旋飛如舞飄落泥面,停落在羊仔驚恐無辜的瞳孔上,不敢喘息的羊仔--如泥面上的枯葉一樣安靜……

  誤陷泥沼的羊仔平時並不安靜,雖然牠被期望能為主人提供營養豐沛的乳汁,或成為冬令進補的鍋中聖品,但在牠還未長成成羊前,牠是受寵且享有部份特權的,而這並不只因為牠是這戶人家唯一的一隻羊。

  當羊仔被當作禮物送到主人家時,主人也曾為了牠的安置問題而傷腦筋,卻也因此羊仔不用像其他雞鴨一樣雜處一室,也不用像豬寮裡的豬得與屎糞共眠,主人為牠在後園另搭了個帆布棚,羊仔有自己獨立的空間。除了夜晚,大半的時間主人都會放牠出來自由覓食、隨處遛達,而在受夠了雞的聒噪與鵝的無禮後,小孩們特別疼愛這溫柔的小東西。尤其羊仔綿軟黏暱撒嬌般的叫聲,就是鐵石心腸的硬漢也會微笑。而牠總是完全地信賴靠近牠的人,並用那雙單純無邪的眼神望著你--如仰望一位英雄偉人……


  是的,在羊仔的面前,人們很難忽略自己的偉大,尤其當陷困泥沼的羊仔用驚恐無助的眼神望著你時,你相信自己是牠唯一的救星─無論如何都得把羊仔救上來……於是,終於有人拿了條粗麻繩過來,他們將繫了活結的麻繩甩套在羊仔的脖子上,試圖將羊仔拖拉上岸,站在竹圍那頭的人則用木板頂著牠的屁股,就這麼前拉後頂的、一陣吆喝聲中,羊仔終於離開了禁錮牠的泥沼,泥巴腐葉稠濃地覆蓋了牠原來的米白色身軀,無力地癱趴地上如同一坨腫脹隆起的泥堆,這時,好奇的孩子們忍不住趨近去看,隨即被母親斥開了。

  申時,天色橙紅。被用麻袋包裹移到豬圈外的羊仔精神並不好,雖然主人用水沖洗牠身上的腐葉泥巴,但癱在泥地上的羊仔看起來比豬圈裡的豬還髒。初時,小孩們仍被禁止靠近,但漸漸地、無精打彩的羊仔再也吸引不了孩子們的注意力,在裊裊炊煙中,暮色悄然暗轉,入夜後的帆布棚,顯得份外空寂。



  次日,辰時,日頭猛烈。羊仔仍以相同的姿勢癱在豬圈外的樹蔭下,除了偶爾撐開的無助眼神證明牠苟延的生命外,牠的肉體顯得份外活躍--露水濕潤了牠身上殘餘的泥巴和腐葉,腹部腫脹如球,在糾結的毛髮中隱隱滲出污濁稠黏的濃汁,是外傷吧,大人們打量著是否該到鎮上去請先生來看,但--那得花錢。任何事物一旦跟錢扯上關係,就得仔細量衡它的經濟利益。商議的結果決定相信動物求生的本能:羊仔,一定會和老黃狗一樣去覓食草藥,如果羊仔自己找的草藥都無效,那就算把先生請來也沒用,只是白花錢罷了。

  錢,是不用花了,鼓隆的已不只是羊仔的腹部,事實上,除了頭與細瘦的小腳外,羊仔的身體裡面彷彿有個黑暗世界正在醞釀成形,如同一座飽脹了黏稠漿汁的泥火山,無法預料下一秒鐘的變化,而這難得的奇景吸引了大人小孩的腳步。好奇的小孩忍不住拿起地上的細長木枝,朝羊仔腫脹的身體戳弄幾下,大人嘴裡斥喝著、卻不移動手腳。羊仔的不慎,使人們有機會面對一個無關痛癢的生命警惕,及對冥頑小孩難得的機會教育。嚴酷的日頭下,一隻隻焦急渴望的眼神中,終於看到羊仔的身體有了回應,腫脹的腹部發出一串腸絞般的咕嚕聲,大人小孩的瞳孔也倏地放大了,圍簇著……屏息……等待……下一秒……

  巳時,第一道血水從羊仔的左腹側滲流下來,像宣告隆重熱鬧的儀式般,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當數到第九道時,從滲出血水的地方鑽扭出第一隻水蛭,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一隻隻脹滿而驕傲的水蛭滿佈在羊仔身上扭動著黑色噁心的軟軀……雖然,數大不一定是美,但征服與被征服之間卻是殘酷的感官畫面,黑暗世界的爭鬥令旁觀者的地位超然,直到,視覺漲滿麻痺,數目、生死、優勝、劣敗--那無關的一切--再也不重要了……

  日頭緩然移動,悶窒的熱空氣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遺憾的長吁,打破沉悶嚴肅的局面,頓時人聲鼎沸了起來。羊仔的表現差強人意,鼓脹如球的身體竟未能如氣球般撐爆,倘時間再撐久一些或許可以……在碎瑣的討論聲中、圍聚的人群轉身散去,在人們站過的那塊泥地上,飄然墜落一片枯焦的落葉……

  ……日頭移近屋頂,無風,葉靜。當羊仔身上處處滲出的稠濃血水涎染赭土,而吸足羊血的水蛭也因腫脹變形而呈褐色的軟軀遲緩扭動時,羊仔微閉的眼緩緩睜開,沒有無助、沒有痛苦、也失去了憐人的信賴神情,縮小的黑色眼瞳快速後退,如幽暗中微弱的燭火終於熄滅。


  午時,葉靜,無風,日頭赤燄。羊仔,臨終未留遺言,享年四個月。


    -2000-10-28-


  

本文刊於九十年四月二十四日《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收入《第五個季節》(未來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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