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百平方公里的臉盆,其中填置五百萬人口,這五百萬天天要吃喝拉撒的活物,還只是釋家所謂六道眾生之一,若將另五道計入,擁擠可想。由於我絲毫慧根也無,眼中惟見得「人」,餘則不甚明白,所以單說些曉得的。

說講閒話而已,勿須太認真。我寄居台北二十多年,恆常喜歡抽身看人世,亦隨時在紅塵中沾惹泥沙,有些看得清,有些看不明,總是用心察觀。察之觀之,而今稍作類歸,將台北人概分五等。

一等人是尋常百姓,約佔盆中人口百分之八十。此等人絕大部分一輩子過普通日子,或上班或上工或上課或上市,優先考量的是溫飽,拚力存錢買房子汽車,半生都在償還銀行貸款及繳交子女教育費,大志通常於四十歲之前便不再有,自己將就,卻捨得花大錢送子女去才藝班,意欲讓子女贏在人生的起跑點上,可憐,那些子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都會在四十歲之前輸在人生中點上。論起來,此等人很像英國作家阿道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中的甘瑪、德塔、埃普西隆等階級,命定一生工作,渾渾難澄。談不上大享受,不容易有大得意,小小賭股票六合彩或兼差掙錢,貧是不至於沒飯吃,富是不可能心意足,壞也壞不到那裡去,好也好不到去那裡,每期買彩券樂透,每次都乾瞪眼看別人樂透,並且怨罵台北市銀行,殊不知各銀行業主本是赫胥黎筆下的阿爾法階級。既稱尋常百姓,上智上德無之,上計上位焉有,能夠不受上司上客的氣已堪稱幸,最上愚甚至如我,至今依然煮字作飯、炒紙為菜。總說,此等人辛苦一世,終於上天,沒幾個人會記得他們幾天,一律顯考趙錢孫李公、顯妣周吳鄭王氏,重入輪迴去也。

一等人是痞騙偷氓,約佔盆中人口百分之十。此等人包括羅漢腳在內,未必無業,皆有專業伎倆,你如果讀過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的《鐘樓怪人》,應是對書中「奇蹟王國」那些無賴印象深刻。天地有邪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痞偷,上則為政客。台北特多奸巧詐偽之人,蓋比例問題,並非台南台中便少。此等人化身多樣,一般眼力是瞧不出的,他們寄生在尋常百姓的貪嗔癡念頭上。你偏愛怪力亂神不是嗎?好,弄些怪力亂神的電視節目給你看,弄些解厄去災的名堂來誑你,弄些理財投資的花招去釣你。你偏喜情色緋聞是吧?好,雜誌書籍印給你看,挖掘隱私不遺餘力,愈聳動愈賣錢。這算痞騙一斑,那麼偷氓呢?台北偷氓行當之盛,譬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此地居民欲不被偷,恐怕比對中發票特獎還難,一旦失物,報案時若說不出很「豐富」,連警察都會瞧不起你,就算警察不露鄙夷之色,你自己也會慚愧。而諸多流氓,逢上大小選舉,立即成為社會中堅主流,少了彼等,選舉乃無興味,熱鬧不起來。這該算是另類的屯田政策,平日為農,戰時為兵,平日為流氓,選戰為先鋒。有心人如果想修台北地方志,略去此等人便不足以觀。

一等人是田僑殷商,約佔盆中人口百分之五。台北地區的田僑,泰半產生於一九六○年代中期以至一九八○年代末期,他們因田地而驟富,富得自家摸不著頭腦,究實他們多數本沒什麼頭腦,驟富之後就急著分產給子孫,依舊省儉。子孫若成材孝順,總能安享晚年,到頭來得有轟轟烈烈一場出殯場面,反之,往往有流落養老院者,揮別斯土時既不古典也不浪漫。我曾識得幾位台北田僑子孫,他們是二世祖,不知打天下的苦,特別熱中當官,他們眼中,議員代表也是官,花錢啊,老父老母勸不住,賣樓賣產都要選官,選上了還能撈本,屢選不上的,如今家財普通,大約下一代不免成為上述兩等人。但也有些田僑或其子孫懂算計,轉為殷商,很會過日子。他們紮實經營,鮮少投機,亦不過分擴大事業。就算坐守財富,例如每月收取幾十百戶房租,也不太招搖,生活品味中下,閒如《紅樓夢》中人。殷商當然不盡由田僑轉成,所謂殷商,指的是中型企業以上,頗多出身寒微,努力以致。彼等或有高學歷,或無,概皆文化水平不高,幾十年不曾讀一本散文小說,跟他們募款辦文化活動非常困難,他們認為文化這東西像耶誕樹上的彩色小燈泡,不點亮沒關係。

一等人是政治行客,約佔盆中人口百分之二點五。但凡議員代表立委、政治掮客、庸官污吏及大頭症患者,皆屬之。他們密集於台北,是台北人晦氣,台北之所以與屏東嘉義有所差異,全因於此。立委雖由各地選出,但作秀撒野都在台北,台北人的集體生活品質原有七十分左右,被這些人一扯,只剩五十分上下,台北就衰在這一點。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生命裡難以承受的輕》,第六部第二十三節云,人可以分成四類,其中第一類人,「突然間又有不知名的眼睛看著他了,於是他又能呼吸了!」政治行客一見電視攝影機,正是這般。此等人無日無夜的鬧,成群結黨,黨同伐異,異黨伐同,同黨異伐,完全與昔日的分類械鬥相同,彼此互指為吳三桂黨、朱一貴黨、施琅黨、林爽文黨,沒事也要鬥。你仔細看,此等人真是沒幾個好面相的。《官場現形記》第六十回:「我剛才似乎做夢……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看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政治行客最好都集中到龜山島去「辦公」,台北便會比較清氣相。

一等人是好男好女,約佔盆中人口百分之二點五。好男好女四字是向侯孝賢、朱天文借來用的,理當聲明。但在此處界定範圍較廣,不論士農工商,總有些值得敬重的人,他們認真做人,知所行止,出色當行。即使不盡人格完美,概略瑕不掩瑜,即使未有富貴榮華,一生心安理得,或默然行善,或恬然讀書,或傑出本業,或導人上進、或……。綜言,他們確實不愧人我,活得有模有樣,有良心,有尊嚴,有可述。因為此等人存在台北,台北人的集體生活品質才不至於被痞氓政客扯得更低,台北人該感謝他們。你若不天天只顧著看那些很三八的電視節目,理應較有時間去認識他們。好聽的話勿用說太多,曉事的一點就通。

以上便是五等台北人,當然不能說得周全,我自承過有些看不清明,畢竟天生不具慧眼,又且,從南台北上以來,不煉金丹不參禪,只能是俗物一個,偶或閒來寫得文字賣,換取些許力氣在台北大臉盆中浮沉,如此罷了。

說到賣文,憶及先母,老母生前常問我,寫字可以養家嗎?我哄她,一個字好幾塊錢呢!每次問答皆是這樣,每次她都笑得寬心。而今,只好哄我小女了:爸爸寫字賺錢給妳買玩具,不要吵好不好?

好吧,你說何以用薩多婆一詞以專指「人」?我意在乎,人道其實與另五道互通,反正都不是無情物。順便請教你,都稱有情物,爾是何等人?


二○○二年五月九日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台南人的台北」專題


 

收錄書名:《民權路回頭》

作者:阿盛

出版:爾雅出版

出版日期: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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