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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Hacken

  說是短暫,差不多也有一年,前面就是棲息著鯊魚的海,後面背負著巍峨的山脈,我住在一個有著過於羅曼蒂克之名的東部海港,整天被季節風吹著、夜夜聽著不斷的潮聲,過著孤獨的日子。 
  那種生活結束了,至今我的腦海裏,還有著反覆的潮聲和藍海在動蕩,但又回到台北了。初到台北時,是含著濕氣而料峭的夜晚,而我像可憐的沙漠旅行者徬徨不知所措,連公共汽車的搭法都忘掉了,於是像進城的鄉下佬請教旁邊的人。 

  更令我吃驚的是街上非常疏遠冷漠了。人,眾多的人在游離轉動。 

  讓人覺得每個人都是有著高貴教養的偉大人物似的,而他們昂頭闊步在台北。 

  談到台北的小姐們,看來都很漂亮,極為賢淑的美人楚楚可人地走在我的台北市。有大麗花、白百合花、大波斯菊、牡丹、玫瑰、野菊,美人們色彩繽紛;而台北市卻是百花競相盛開於樓房的谷間的、不合時節的花圃。對可憐的鄉下人來說,就像天方夜譚的遙遠異國故事似的。 

  我的感覺跟這個近代風景適應不來,記憶裏超自然的山岳倒映著,像小寶寶似地笑的拉賓君、善良地慌張著的拉拉巴君和壯碩的鬥牛師一般的布達兒君,像交飛在一起的幻影似地老是閃現在眼前。在我的腦海裏,有牛車咯吱咯吱擠軋的聲響,擊岸的浪頭飛濺的白沫。 

  說來我彷彿患上浦島太郎式的病狀了。 

  假定去更遠的旅行,而十年後又回來。那時我的台北市不知是什麼樣子呢?台北市仍然可能充滿著知性高超的紳士和很賢淑的美人們吧。但,那不是十年前的人。

  我是決意死後要去天國的,但假如在天國玩了約千年,天國我也厭倦了,哎哎下去老窩的地球,如此這般地千年後,要是訪問我的台北市,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台北市仍然充滿著知性高超的紳士們和很賢淑的美人們吧。 

  但,那不是千年前的人們。 

  我說時間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可能時間這東西是人想出來的最精巧的觀念之一吧。是優異的人類的發明,是優異的謊言。 

  宇宙根本就沒有時間。 

  一想到沒頭沒尾、無限地蠕動著的、蛇一般的時間,就會害怕起來。理論上說,時間是無窮無限的,但這個真理是無法叫我們肯定的。 

  可悲的是我們的時間總是有限。只能在有限之中思索事情。也許在那裏有著智慧的悲哀,人類進步的界限。 

  設若時間這東西是由人想出來的精巧的觀念,時間就只有把人的肉體附著起來才會有價值。肉體是在時間之中生成、發展而要衰滅的,同時附著於肉體的精神也是要在時間之中生成,發展而衰滅的。 

  在時間之中,肉體拖著精神,精神拖著肉體進行著、上演著人生劇,但在時間之中,肉體和精神有時會乖離,會有空中亂流,也會有陷阱。 

  從一個個的肉體與肉體的複雜交錯和曲折,織出各色各樣的匠心,創造出優美的哥白林雙面掛毯(註1)的社會劇。 

  所謂小說家就是以時間之絲來刺繡人生和社會的。 

  歸根詰底,人生是時間的嬉戲。由肉體和精神的堆積產生社會,而把時間賦予它的話,歷史就出現了。 

  所以如果斗膽地說:歷史也不過是時間的嬉戲罷了。 


  ——原載《文藝台灣》,第四卷第一期,一九四二年四月廿日。葉笛譯。 

  註1  Gobelins tapestry,法國名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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