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仰望鐵筋混凝土的摩天樓
再看看漆黑的煙囪
我俯視自己的生活
切身感到身邊的狹窄而嘆息
──摘自 林芳年 詩「在原野看到的煙囟」
林芳年,本名林精鏐,詩人,小說家,亦有不少散文作品。日治時代即以詩人聞名,戰後仍能以漢文寫作,文學生命之強韌,為「鹽分地帶」同期作家中第一。由於出身書香門第,其父為北門郡宿儒林芹香,自幼即接受良好之漢文陶冶、訓練,無論寫詩、寫小說,他的漢文精準程度,都是走過日治時代的作家中的佼佼者。林芳年於公元一九一四年在台南、佳里子良廟出生,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即在佳里街役場服務,戰後任職台糖公司,一九六九年退休後,又轉任私人企業顧問,一九八九年七月,病逝於佳里。
一九三五年六月,台灣文藝聯盟佳里支部成立時,林芳年加入為會員,開啟他的新文學創作生涯,也成為「鹽分地帶文學」早期的開拓者之一。據詩人自訂年表稱,從一九三五年迄一九四三年,他在《文藝台灣》、《台灣文學》、《台灣新文學》、《台灣日日新報》等各報刊及文學雜誌發表的新體詩有三百餘首,小說、散文、評論二十餘篇,確是當時罕見的多產作家。詩作僅有部分被選入「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及《林芳年選集》。《林芳年選集》則包括了小說、散文、評論和詩。七○年代後期,本土文學風潮逐漸推高之後,「鹽分地帶文學」再次隨著「南鯤鯓文藝營」的舉辦而復甦,林芳年幾乎是老一輩的「鹽分地帶作家」復活的種籽,很快地提刀上馬又開始他另一個階段的文學青春,作品則以小說和散文為主。
然而,林芳年卻說:「假定有人稱我為小說家,我會覺得那裡面含有諷刺的意味,我寧願他稱我為『詩人』。因為我從小喜歡現代詩,寫現代詩。」不過,他又接著說:「詩是抒情而靜默的東西,而靈感是在剎那之間抒發出來的:詩是最孤僻最怕干擾,也是最年輕的產物。詩人必需有一顆可愛的童心,那是不分老少的,如果失去了童心,就是詩人寫作生涯結束的時候。我一直保持一顆童心,以寫詩的靈感和修養作為我後來寫短篇小說或散文的支柱。」
這段自白顯示,詩人把寫詩視為他的文學最愛,但也清楚,詩是屬於年輕不受干擾的文學心靈,像他這樣,走過長長的人生道路,經歷過無窮的事務的老詩人,即使能保有赤子之心,恐怕也難做到不受干擾的澄淨,使他不得不寫起散文和小說。八○年代,他出了三本書,除了選集,《失落的日記》是散文、小說合集,《浪漫的腳印》是純散文集,他的詩作,卻始終沒有以比較完整的面貌被呈現出來。
我曾經以〈兼具浪漫與諷世的行吟詩人〉為題,評論他的小說,頗為貼切詩人寫小說的晚年文學心境。早期的人林芳年,雖然出身舊文學家庭,卻對新詩享有的格律解放感受最深。因此,他「參加新文學運動的行列,無疑是要擺脫著思想苦悶的包袱,同時又是一種對傳統的反抗。」因此他的詩是很「鹽分地帶」的,也就是說,很明確地走現實主義的路子。他早期的詩〈在原野上看到的煙窗〉,抗議只放雞屎不生雞蛋的臭油漆工廠,抗議工業對鄉村的污染。且摘錄原詩數句:「每次出現了一個工廠∕我就發抖∕因為那是酷使我們的魔窟∕……我再仰望鐵筋混凝土的摩天樓∕再看漆黑的煙囪∕我俯視自己的生活∕切身感到身邊的狹窄而嘆息∕……在鄉村增建一個工廠∕又是增殖了一個悲哀……」不難看出他早覺、早熟的環境權意識。這首詩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出版的《台灣新文學》。
戰後停筆二十幾年後復出的林芳年,雖然可能不再保有寫詩的清純心境,但詩人本質仍在,他的小說創作中所展現的豐富而圓熟的生活智慧,在某種程度上像極了洞察炎涼世態、穿越人生層層風浪的智者,看起來平凡不甚引人的生活故事裡,卻透露了只有詩人的敏銳才能察覺的人生機關,他像極了行吟人間、言語不斷閃著人生生活智慧的「哲人」。從某個角度看,林芳年不是詩人,他不是那種陶醉於文字排列藝術之樂的詩人,他比較像對人間有承載的宣道師,他是自覺的、對人生有使命的作家。
林芳年被形容為「內心熱情,外表嚴肅的人」,似乎和他的文學恰恰相反,他的小說與散文不少是取材於戀愛故事、婚姻生活,自然沾染了一點浪漫的氣息,但是這些作品的內涵呈現的都是方方正正的人生觀,在他的作品背後讀得出「嚴肅」。他在《失落的日記》的序文中寫道:「在這一系列的散文與小說裡,雖沒有豐贍的抒情之喟發,與調侃及揶揄的點描,惟我很注重揭揚人間的溫情,及駁斥社會上殘存陋習,或介紹地方名勝、名產等。」林芳年對自己的文學位格是非常清晰的。
在鹽分地帶的前行代作家中,林芳年雖沒有吳新榮響亮的知名度,也沒有年輕時的郭水潭的戰鬥氣質,但是他卻是文學生命韌力最強的務實派,詩、散文、小說都能在穩定的藝術技巧,和堅定的文學信仰兼顧下,走長遠的文學路。也是戰後他一度遠離文學二十幾年,一旦決心重出江湖,立刻就能上道的動力所在,因為他的文學主張是始終如一的。
資料來源:「台灣文學作家」網站
原詩出處:《戰前台灣文學全集(10)》(前衛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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