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千水千才子
前言:
這篇對話錄,是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囑咐而作。相對於王鼎鈞先生而言,我既是晚輩且寫作成績太少,所以,說是對談,是門面話,其實是請益。從這次請益過程中,我進一步領悟到什麼叫做「長者風範」與「器識」。刊出時原題〈千山千水千才子〉。
阿盛:「文學作品可以分成胎生的或卵生的。」這是《我們現代人》序文中的一句話。
以這樣的觀點來分析文學作品,確是相當中肯,王先生,我想借用這個觀點來看「鄉土文學論戰」與「小說散文同質化」問題。
容我冒味請教。我的看法是,一九七○年代中晚期,臺灣一地產生的鄉土文學論戰,其影響值得部分正面肯定;論戰後,文學發展更開放更多元更活潑了,高上秦(信疆)先生必然會在現代文學史上被記一大功,微其人,也許如今有很多年輕作家的成績要打大折扣。
卻是,當年如果論戰者都能抽離狹仄的本位意識,不做惡意、看風向的誣栽攻訐,那麼,論戰的負面後遺症應該是會減少一點。
「胎生的文學作品像母親要生育,但便是無法隨意控制結果;卵生的文學作品像母雞在孵蛋,給它熱給它愛給它生命。」您這麼譬喻。
顯然我極喜歡這種不牽扯到意識形態對立的文學分類方式。較諸將文學分成現代派、鄉土派,您的說法是更寬廣、更有意義多了。
母雞抱蛋的「姿勢」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真心要孕育生命,我領悟如此。
同樣的,「同質化」並無不妥,我一直認為,文學是個天大地大的籠子,寫作者都離不開它的籠罩。那麼,游走在靠近散文這一邊,或是來回游走在散文小說兩邊,都沒什麼不好,何必堅持畫清界限?這與畫分你我派一般無趣,文不出格,筆下多礙,勿必勿固,乃能精采。
王鼎鈞:敏盛兄給我出題目,他問,是否可討論散文小說同質化現象,他解釋,所謂同質,大意是說散文和小說之間的界限越來模糊了。
我涉獵不廣,深以未能讀到有關言論為憾,這「文體綜合」的趨勢倒是感受到了。在文體分類家心目中──我是受過他們影響的──小說、散文各有法式,但若執以衡量今天的作品,或將覺得許多都出了格。出格無妨,只要能自成一格。不知這話是否能得到文體分類家的首肯?
這小說、散文的法式,在作家心目中原是存在的,但作家常是掙脫束縛之人,小說結構向主謹嚴,小說家略一放鬆自己,作品就有了散文化的傾向。散文乃是小道中的小道,寫散文的人心有未甘,越區行獵,小說的表現方法也就盡在我們眼底了。
以敏盛兄的名作,那篇談廁所的文章來說吧,被推為散文中的妙品,若論技法,他的材料圍繞著主題捲得那樣緊,是散文常見的寫法嗎?在他筆下,「廁所」就是一個人物,一個主角,同類的散文很多嗎?如果敏盛兄聽說有人指出那篇作品頗有短篇小說筆意,或者要會心一笑吧。
文體綜合的嘗試,不僅在小說與散文之間,它的規模很大,四大體裁(詩、散文、小說、戲劇)正互相滲透,後事如何,非我所能逆料。此時我只能說,詩、散文、小說、劇本,四者確有分別。為了便於觀摩,有時必須誇張四者相異之點,尋求它們個別的特色。作家當然可以不落窠臼,兼採眾體,但是作家乃是有意識的這樣做,不是無意識的這樣做。譬如寫字,寫顏是顏,寫柳是柳,然後你可以非顏非柳,亦顏亦柳。所以文體的分類仍然有其意義。
阿盛:「有沒有一種蠶可以結了一個繭再結第二個、第三個呢?有,它的別名叫做人。」您如是說。
從《情人眼》到《海水天涯中國人》,我讀過您的九本書,我大略能看出您的突破過程,我深以您這句話為然:「蠶,經過螞蟻一般的年代,毛蟲一般的年代,木乃伊一般的年代,每一次突破都很痛苦。」
由於職務調動,曾經我在研究大陸現狀的單位服務,因此得以閱讀一些大陸作家的作品。我將臺海兩岸的文學作品拿來比較,臺灣的作家,文筆技巧確實好過對方,而氣勢、器度則有遜。
我無意貶人抬己,那不是磊落行徑。但我要坦白說,許多臺灣的作家詩人,一直停在「螞蟻般的或毛蟲般的年代」,他們的作品恆常不見對土地人民社會家園的熱與愛,無法「演繹成很長的條理」。
文學是一條長遠長遠的路,不能老是賴在一個定點上做呢喃的小兒女。
散文與詩的體裁似乎比小說更適合「呢喃」?至少在臺灣是如此。而就我所知,大陸作家似乎並不熱中寫作「吾土吾民」的作品。您在海外,這方面料是知道得多一點。
王鼎鈞:敏盛兄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你覺得大陸上的文學作品怎麼樣,可不可以跟臺灣的文學作品作個比較。這倒可以跟前面的文體問題連接起來。我覺得大陸上的作家仍然很重視文體的區分,小說是小說,散文是散文,中規中矩,不輕易越出雷池。
大陸上的文學作品我也讀得少,不過占地利之便,可能比敏盛兄多讀幾本,而且有很多機會聽人爭辯大陸文學作品與臺灣文學作品孰為優劣。就爭辯的內容而論,那是言志與載道孰優孰劣、集體主義與個人自由孰優孰劣。這種爭論使我想起一個故事來。很久很久以前,中國士子都在讀線裝書的時候,一個北方士子和一個南方士子相遇,兩人爭辯究竟南方好還是北方好。南方的士子說,我們南方是「千山千水千才子」,另一個士子卻說,北方有「一天一地一聖人」。
臺灣的文學現象無愧是「千山千水千才子」,技巧新,色調美,變化多。大陸文壇則以「一天一地一聖人」自許,主題單一,內容嚴肅,格局宏大。大陸上這一天一地,自是分明俱在,問題是究竟聖人在哪兒?沒有聖人,這一天一地就太空曠,適足以襯托千山千水的繁麗。才子言志,其志可能甚小,發為詩文,近情而親民。小道欲求可觀,必須提高藝術性,文學創作作為一藝術上的滿足。聖人之徒載道而行,其志甚大,志愈大,作品與作品間的差異愈小,作品倚主題而立,創作為一道德上的滿足,甚或是一種紀律上的滿足。海外有人說,臺灣的文學作品令人愛、不能令人敬,大陸的文學作品令人敬、不能令人愛,這話是否公平,敏盛兄可以就臺灣的部分先作斷案。
阿盛:經常有學生問我:王鼎鈞先生近來的寫作狀況如何?是否仍將出版書?怎麼聯絡?
我只知您客居紐約法拉盛,一九七八年出國至今,對您的印象,全由大作中得來,最喜歡的是《碎琉璃》和《人生三書》。我曾在演講時對東吳、淡江二大學的學生做過小調查,學生最喜歡的大作,除了上述四本書之外,還有《海水天涯中國人》。
可否請您談談寫作計畫?
王鼎鈞:敏盛兄要我談談自己寫作的狀況,想是他宅心仁厚,故意給我一次「免費廣告」的機會。我因為忘不了少年時伶仃孤苦、無師無友,中年以後情不自禁的要寫些東西幫助年輕的朋友們,也有幸得到他們的採納,使我在社會中扮成一個角色。但是我還有別的寫作衝動,那些東西一旦寫出來,對青少年未必合宜,這就產生了顧慮,發生了「角色的衝突」。
我很羨慕那些在寫作上一往直前、百無禁忌的人。寫作本來就是展開自己、完成自己,自己有什麼就讓人看甚麼,社會只能在事後選擇,不宜在事先預訂。今天的臺灣,大體上說,已經給文學一個這樣的環境,我們躬逢其盛,也就見賢思齊吧。
原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九八六、十二、二
收錄於《十殿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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