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愛德華‧霍普
早上玲子到班的時候,經過管理員室仍沒見到老謝。這幾天,管理員室的座位上不是空著沒人,就是另一個管理員老王坐在那裡。沒遇上老謝,讓玲子鬆了口氣,她跟老王點了點頭,深怕稍有遲疑就會撞上老謝躲債似地趕緊走進電梯裡。
其實,玲子並非討厭老謝,只因為幾天前的夜裡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裡老謝拉著她的手,唯恐無人不知地在大街上到處跟別人報說「我們要結婚了」的話,剛開始,玲子只當是好玩所以也什麼沒反抗,到後來,因為老謝的表情實在太誠懇太興奮了,像個小男孩到處向人展示最心愛的寶貝玩具一樣,讓玲子發現原來老謝是〝認真的〞,發暈的腦袋突然醒轉,心頭一慌就趁著老謝不注意的時候,將手從他手心裡抽了出來,趕緊轉身沒入人群,躲進附近一家朋友開的店裡,透過人群繼續偷偷望著站在街心的老謝。老謝發現玲子不見了,顯出一臉擔心慌急,在人群裡,只見老謝仰著頭,前後左右快速地轉動像隻無知張望的駝鳥,玲子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他還沒發現自己已經被「逃婚」了,而以為玲子是走失了或被壞人綁走了,豆大的汗水在油光的額頰上滴流出一條條蜿蜒驚慌的細流,彷彿玲子快成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危急,全是因為自己一時的粗心大意。
玲子躲在朋友身後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怕被老謝發現(到底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啊,她還沒準備好變成老謝的妻子,跟老謝做「那檔事」),一方面又怕時間拖久了,老謝就死心放棄了──怎麼說知道有人愛著、在乎著還是會讓人有甜滋滋傲爽的感覺,那讓玲子暫時忘忽了她的年齡工作和她所欠缺的其他能讓人品頭論足的好條件,好像再度擁有了小時候被父親捧在手心上呵寵的獨占的快樂,但是認真要走到下一步,結婚,組一個家庭,生養幾個小娃兒,也許將來會蓬頭垢面嘮叨碎唸最後變成黃臉婆老媽子被孩子嫌棄被第三者外遇最後變成一個神經質的獨居老怨婦,玲子將自己矜持這麼久當然不是為了一張長期飯票,雖然她也知道自己凡事盡往壞處想的習慣不一定好,那些誇張的擔心其實多半都不會發生,可是同樣她也不能確定老謝在真正擁有她之後會有什麼改變(那些「實例」可不盡是八卦僅提供人喫茶配酒的啊),但看著老謝,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他做了一件極狠心的事,除非自己若無其事地回到老謝身邊握住他的手──她可以確定老謝看見她回來,一定不會對她懷疑,很快就又快樂滿足起來,而這樣容易讓老謝快樂起來的事,卻讓玲子覺得那是件相當危險的事,搞不好就要賭上自己未來的命運,只是老謝那單純認真的神情,卻又令她產生某種嚮往而不斷猶豫……。
醒來以後,玲子詫異自己在夢中居然能有那麼縝密的思考,但就因為做了那樣深刻而奇怪的夢,玲子的心情始終停留在決擇的猶豫上,「要不要做老謝的妻子?」直到在她刷牙洗臉出門後還像只陰魂似地附在她的念頭上,影響著她的身心,才會對見到老謝感到不好意思。
可是老謝實在「失蹤」太多天了,打從玲子做了那夢開始想避著老謝時,老謝就不見了,初時玲子被心病礙著不敢向別人打聽,久了卻又不免擔心了,總覺得老謝沒上班,是因為她不想見到老謝的緣故。
但實在老謝是個憨厚質樸的人,光憑他的長相就很夠說服力了。一雙銅鈴大眼上橫著兩道正氣凜然的粗濃眉毛,土根性十足的蓮霧鼻,可能是因為以前做板模的緣故,毛孔有些粗大,不過那對耳朵卻相當有壽相,心眼小根性差的人是長不出那樣大而渾厚的耳相的,雖然個頭不高,行坐舉止卻讓人感覺很穩重可靠……玲子經常想著,這年頭像老謝這樣的好男人實在是「稀有動物」,為人不但敦厚熱心,尤其是,不管跟誰說話總是一付認真誠懇的表情──除了跟大樓主委江先生說話時例外──玲子好歹也有些閱歷,看得出來那神色絕不是裝作就演得出來的,只是老謝不論和她們這些清潔婦或大樓住戶說聊什麼話題,他那雙黑亮的眼睛似乎總顯得有些憂慮,經常說著說著眉頭就往眉心上蹙去,好像那眉頭底下藏了塊強力磁鐵互相吸引似地,經常玲子看著老謝的眉頭忍不住心裡要犯咕嚕:「幹嘛眉頭蹙得那麼近呢?弄得一付滿懷心事的倒楣相,就是有好運也給擠掉了」,可是要像老王那樣也不好,似笑非笑含糊溫吞的「是」「好」「會跟江先生報告」……,什麼事能不管就絕不插手,就是平時跟她們私下聊天,說話也是小心謹慎像說應酬話那樣防著,常讓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那邊的人」。這麼一想,還是老謝好相處,有話直說,立場分明,像他那樣沒心機的人,也許是真有心事,對著外人有口難言才會顯出那樣的表情吧。
聽另一個清潔婦阿芳說,這陣子老謝的身體好像不是很好,難道沒來是因為生病了?玲子想起過年前,老謝也曾因為什麼毛病請了一個多禮拜的假,那時候玲子本來還打算買個營養品給他送去,為了該買什麼營養品,玲子還差點失眠著實地想了一整晚,綜合維他命?還是雞精禮盒?阿芳說過「像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半老傢伙啊,最重要的是提昇身體的免疫力」,玲子也聽電視上說過,要「提昇身體的免疫力」,蜂膠是很不錯的,那麼就是決定給老謝買蜂膠嗎?……玲子猶豫了好久還沒能下決定,忽而想起,也不知道老謝住哪裡,該拜託誰給他送去呢?老王?阿芳?還是江先生?不記得他們曾提起過要買些什麼東西去看看老謝啊,就連類似「不知道老謝現在身體狀況好點了沒?」的話也沒聽說過,這讓玲子思考的焦點轉回現實來,如果大家對老謝生病的事都沒什麼表示,自己一番好意的舉動,豈不是會引起別人不必要的想像和猜測,到時候反給老謝和自己帶來困擾,躊躇之下,這才放棄了送營養品給老謝的念頭。
玲子若有所思地走到儲藏室去拿水桶和抹布,突然想起昨天就發現地板清潔劑快用完了,本來昨天下班前就該去跟江先生請領的,卻不知怎麼給忘了。她拿起裝清潔劑的塑膠桶子貼近耳邊搖晃一下,覺得裡頭似乎還可以撐個三、五層樓,不過找江先生請領東西的事是避不掉了,這讓玲子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十五層樓的牆壁、地板、鏡面玻璃,還有加起來三十四間廁所和整棟大樓的所有垃圾,全靠她跟阿芳兩個人負責清潔打掃,本來還有一個秀麗在幫忙做的,過年前,秀麗因為退化性關節炎,醫生囑咐不能做太粗重的工作,所以辭掉了清潔婦的工作,回家專心帶孫子,少了秀麗,她跟阿芳每天累得可不止跟狗一樣了,原來每天要做的清潔工作一樣也少不掉,若要照以前三個人手時的清潔標準是根本做不完的,更何況現在又要「垃圾分類」、「廚餘回收」呢,有時為了趕下班,難免睜隻眼閉隻眼想馬虎過去,可是江先生才不管你「少個人實在是做不完,所以地板就抹得不夠亮了」的理由,瞇著那對鼠眼撇著嘴角說:「那就不要那麼累啊,像秀麗啊閒閒地在家帶孫子多好命啊……」。
玲子若有機會也想「閒閒在家帶孩子」啊,何必累苦自己把日子過得這麼不值?好幾次也不知是不是累過頭還是感冒了,早上起床時兩腿子發軟,全身無力直冒冷汗,可是一想到請假要被扣薪水,又怕江先生逮到機會就叫她「乾脆回家好好休息吧」,長歲數沒姿色的女人啊,沒本錢就只好硬撐著;上回老謝請了一個多禮拜的假,回來上班江先生對他更沒好臉色,說什麼「老謝富貴命喔,現在應該在家享清福了啊」「能力這麼強,當個管理員真是委屈喔」句句酸得不得了,只是這幾個月老謝的精神氣色看來都挺好的啊,難道那夢真有什麼預兆嗎?玲子愈想愈不安,拿起水桶抹布,一轉身又忘了要先去找江先生請領東西的事了。
中午玲子在休息室剛吃完便當,阿芳推門進來一見到玲子,嘴裡的話便像洩洪似地撲面而來:「看到沒有?看到沒有?我早知道這裡面一定有問題,妳看果然被我料中了吧……」阿芳說話像不用換氣似地,也不等玲子問“看到什麼”就繼續說,「我就說嘛,都到這年紀了,什麼事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就算真犯到身上了,只要還留口氣給你換氣,哪還不為了保個有工可作,還不是忍一忍吞一吞,咬牙的日子照樣過啊,早勸過老謝別管閒事,結果妳看吧,剛剛我去拖一樓,公佈欄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應徵管理員,請上十五樓』,老謝這笨蛋,半百年紀了還充當什麼正義好漢,江先生污錢污得再兇,我們的薪水拿得到就好,管他吃相好不好看?妳看這會兒哪間住戶為他站出來說話了?老王那傢伙還推說不知道呢,搞不好老謝會被辭退還得拜他所賜呢!不過這江先生也真夠狠的,這次電梯裡盲人專用的點字鐵片一組居然能花到二萬塊,還沒算工錢呢,錢貪成這樣,也難怪老謝看不過去……」。阿芳的話讓玲子腦袋突然空了,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真的了?她不是因為討厭老謝才不想見到他啊,怎麼會不想見呢,怎麼真見不到了呢?她好像看見老謝慌急張望的臉孔在人海中行將被淹沒,隔著人海重重,她的腳被絆住,追不出去,追不出去啊,有句話她一定要跟老謝說,雖然還不清楚要跟他說什麼,該怎麼說呢?得先找到他再說,可是要怎麼說呢?他怎麼會沒看出她的猶豫也是因為太認真的緣故,他怎麼不忍一忍呢?他這麼衝動,那她的夢怎麼辦?他們的夢又該怎麼辦呢?
玲子不敢去看公佈欄上的那張紙,怕看到了整件事就變成事實了,她不是不相信阿芳的話,只是怕被自己親眼證實了,她寧願讓老謝已經離職的這件事虛幻得像還不曾發生,就像只是做了一場不愉快的夢一樣,總是會醒的。那幾個他順路送她回家、隨口邀了去吃夜宵的晚上也像夢,像一串串年輕而甜美的夢,他不是跟她說了好多夢想麼?她也跟他說了好多夢想啊,他黑亮的眼睛盯著她看,像在想著什麼,他在想什麼呢?他想的是不是跟她想的一樣呢?他對她說「妳是個好女人」……她低下頭,她等著他說出另一句話來,可他怎麼沉默了呢?他怎麼不說了呢?每次都這樣,想說又不說,總不能由她來說吧?他不說卻到夢裡說,說了卻又走了,她不是討厭他的,她必須跟老謝解釋她不是討厭他才掙開他的手,她會猶豫是因為太認真的關係,為什麼他就不能忍一忍多等一會兒呢?來不及啊追出去!她的思緒慌亂起來,來不及,都過了這麼多天了,在這情形下,被辭退的老謝是不可能回來看她了,臨出門前玲子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心事解決了的,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那張紙條,「有什麼需要幫忙就打電話給我」,她打算這麼對他說,不著痕跡,很自然的,她捏緊了那張字條,反覆地愈捏愈緊捏揉成一團像極怨恨似地,眼角感到些微冰涼,字條上的電話號碼卻已經模糊了。
-2005-07-31-
Pour ne pas vivre seul

Paroles et Musique: S. Balasko, D.Faure 1972
© Polygram ~ Barclay ~ Orlando Production
Pour ne pas vivre seul
Pour ne pas vivre seul, des filles aiment des filles
Pour ne pas vivre seul, on se fait des amis | 為了不要孤單生活
為了不要孤單生活,女生喜愛女生
為了不要孤單生活,我們結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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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本文於課程中討論時發現,角色與其身份背景是本文失敗最大的原因。
在〝管理員〞與〝清潔婦〞的職場裡,彼此間的互動並非如文中般多有猶豫轉折再三,而是直接而坦白的。
事後我細心觀察前後到職的管理員與清潔婦,事實確是如此,他們彼此間的互動是看不出有何心思或曖昧的。
但,此篇若要修改太費周章,不如重新寫過,故於此將它置之高閣,並將此失敗的寫作經驗提出來,與大家分享。
再記:
再看日期,發現原來已經是二年前寫的作業了,那陣子的敘事風格大抵是如此,所以才計劃了【貧窮者‧A】與【風吹沙‧玲子】,原來還有個【惡魔者‧J】,不過不了了之。
後來身邊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事,排山倒海似地將我整個地淹沒,很久一段時間我就被埋在那裏,除了呼吸及所有彷若生人的生活舉動外,我的心和所有的意念都被埋進去了,沒打算出來,沒想過要出來,沒法想,完全凍在地底深處,就像被掩埋了,並且感覺不到「被活埋」。無法動筆,也不想動筆,心想:也許就是這樣了....
在還未摸索出一個結果出來,就夭折了,覺得自己挺窩囊,就是這種個性吧,才會導致什麼事都無法成功──原來就不是樂觀的人,在這一、二年間,更是對許多人、事都沒感覺了,........想過,也許把那種心同枯槁的感覺、那世界底的氣氛寫出來吧,但也只是想想;就這麼直到2007年的七月底了,我還是繼續上網混日子,寫一些不負責任的自我安慰劑,也許就這樣、也許不是這樣,老天爺有安排,我知道。
沒去過地獄,你如何分辨天堂呢?
我還不曾真正進入地獄,所以無法寫出天堂,甚至只是屬於你或我的人生。
-2007-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