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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eakfast of a Blind Man. 1903.jpg

  那男人已經很老了,雙眼失明,帶著「全身家當」,坐在正被豔日逐漸罩籠的騎樓下。他似乎剛睡醒,兩手邊摸索著,重新抓回他的背包、外套、塑膠小板凳,和一只不知裝了啥物的超商塑膠袋子,感到有人從他身邊經過,便似小心探觸這世界般地微微伸出一隻手,操著南部人的口音,出聲:「請問,這裏是哪裏啊?」──這是在鐵路警察局騎樓底發生的一幕,許多人從老人身邊經過,沒人留步理會,我也經過了,剛巧遇著紅燈,停下來等著忍不住回頭看,還是沒人理會他。

  五月節前的豔陽天,太陽直曝五分鐘肌膚就暖熱而逐漸發燙了,如果綠燈我也走了好嗎?烈炎下,太陽直逼向騎樓底下的老人重覆著沒有對象的問句,男女少老行人經過匆匆,照看要到何時才有人過去幫他呢?──愛心,熱情,互助,同理心,行善積德,人在做天在看,好心有好報,只一念起,各種因果在我腦海裏交錯出現,那樣豐富繁忙的程度令我驚訝,我是真的出自一念之善呢,還是為了得到那行善後的報償?紅燈下的電子數字繼續倒數著……也許我再多猶豫一會兒,等換了綠燈吧,換了綠燈我有正事趕著去辦呢……不過,在閻王爺面前也許就會因這一筆,判官提起,逆勢轉順,因而乾坤扭轉……頃刻間被自己的誇張聯想所驚懾,我竟已想到死後的清算冊了!人的念頭真是狂妄無忌啊,但終究還是像被誰盯看著,我回頭走向那老人,就只問問他想去哪裏吧──

  老人,已不知多久沒洗澡了,倒不是他身上發出惡臭,或像平時夜裏返家途中經過的那些街友般,身上沾滿刺鼻酸臭的尿騷味,但他亦不似另群睡在地下街裏的街友擁有較好的外在條件,他年紀大且雙目失明,他走不到清涼舒爽的地方去流浪。老人說他不是流浪漢,他是昨晚從左營搭夜車上來台北要辦事的。他問我:這裏是哪裏?哪裏有賣東西?他想吃點東西?──鐵路警察局的四周圍只有禁止臨停的大馬路,沒有任何販賣店,舉起手想指給他看,想起他看不見,告訴他怎麼拐彎怎麼走更是麻煩,去幫他買來吧,想吃什麼呢?老人說「看有沒有師大路的紅豆湯還是肉絲麵什麼的……」,我愣住了,是失智老人嗎?才剛告訴他所在位置是〝靠近台北車站的重慶北路〞,他卻希望我去師大路幫他買紅豆湯跟肉絲麵?看這情形,我只好去向鐵路警察局門口站哨的警察先生求助,卻也這才知道,原來鐵路警察局的警察不管這種事,他告訴我:「你打110請警察來協助處理吧。」

  心中微慍,警察還教我打110呢;拿起手機,電話一撥通,老人立時驚覺地馬上起身要走了,他埋怨而嘴裏頻頻唸叨:「你不幫忙就算了,打電話叫他們來做什麼,他們來只會罵我,你不幫忙就算了,打電話給他們做什麼嘛?……」邊說著,起身就走,不辨方向,一下子就走出了騎樓來到大太陽底下。他若走了,警察來時我怎麼交待呢?萬一被當成謊報或惡作劇……不行,我拉住他,心頭隱隱浮上一點愧歉,發現他身上的衣服著了一層厚實的垢,已不黏濕了,倒像時尚雜誌裏夾附的香水試用頁,輕輕一抹,那味道便能在手指上維持很久,很久。

  顧不得香水試用頁,我得保住「物證」。老人這會兒卻鬧起彆扭,拉拖大半個鐘頭警察還不來,好不容易將他勸阻下來,沒一會兒他又起身竟往行車簇急的馬路上走去,這情況我更丟不下他了,使勁拉著他,倆人僵持在人行道和車陣間,竟像一場即時演出的家庭鬧劇,情況甚是尷尬。

  老人要我幫的忙實在令人為難,顛顛倒倒地重覆說著一些不合情理的話,他要吃師大路的紅豆湯跟肉絲麵、他說要去已撤了公車站牌的台北郵局前面搭公車、卻是沒一會兒,又改口要我幫他叫計程車(問題是他身上有錢嗎?)……真令人懷疑他的腦筋到底清楚不清楚;可是有時他又認真慎重地按住我的手,字重緩慢唸唱似地:「送佛送上天,助人就助到底,既然你留下來,就表示你我有緣,人生百世修得同船渡,難得有緣你就幫忙幫到底嘛……(有緣!剎那間我又懷疑老人會不會是菩薩化身示現)──今天我也是不得已才走到這個地步,我這麼老了,我也不想這樣,我也不希望變這樣啊……」。雖然我不明白老人的神智到底是不是真清醒,老人的話,還是句句打進了我的心裏邊,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此刻,我也需要人幫忙啊!拼命拉住執意往虎口上走去的老人,心裏又氣又急:「為什麼沒有人來幫一下啊?」──路人也是邊轉著頭看著,腳步不停地往前走了,有人放慢了腳步,像似想弄清楚這一幕,又像似想記住這一幕(那便是我平素觀察別人時的態度嗎?),只是到底還是沒走上來地都走了。這樣僵持的窘況又過了大半個鐘頭,終於有了一位男士上來協助勸阻,原來是鐵路警察局門口站哨的那位警察先生,請他裏邊的同事過來幫忙的,原來他一直都留意著,我不免對於先前對他所生的埋怨而感到歉疚,他是不得擅離職守的。

  我對老人也有埋怨,他是吃定了女人心軟是麼?男士一來,他態度就軟了,堅持一下、抱怨一下,腳步終於是往人行道上移動了,直至負責該區的警察先生慢步踱來,我已經打了四次110催促,熬耗了一個多鐘頭,汗濕透了衣服,還曬紅了一隻脖頸和兩隻臂膀。

  如此,終於有了好的結局嗎?我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嗎?答案是否定的。對於老人,我什麼忙也沒幫上,只是陪他耗去了一個多鐘頭,也許對他而言,我是個什麼忙也幫不上的多事的人,還害他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和口水用來說服我。而對於警察而言呢,那天只一上午,他們專為處理這位老人的事情已出勤了三次,難怪他們要姍姍來遲、態度顯得如此不耐煩;我原來並不諒解,警察不是人民的保母嗎?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交給他們,他們都會處理的嗎?我想我還以為活在過去那個威權的年代,孩子哭鬧不聽話,「叫警察來把你抓去關」,馬上扁著嘴不哭不鬧了;警察說:「你知道嗎,你們的熱心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假若現在有更緊急的事發生,我們還是只能丟下他,先去處理其它更〝事關人命〞的事……」。原來警察的不耐,也是因為他們也有無助的時候,面對這樣一個親友不理又未到完全失智情況的老人,其實他們什麼都不能做,既不能帶走他,也無能幫助他,「你知道嗎?如果我們強行將他帶回警局安置,他可以控告我妨礙他的人身自由,而這種案子真的會成立……要怪就怪我們的社福不像國外那麼健全,還能怎麼辦呢?只能靠你們努力幫忙爭取了……唉!」。

  ──若是一念之善,應該不會是這樣的結果,不是麼?
  
  
  頭疼。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為什麼會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無法得到滿足或快樂,任一方的問題都沒能獲得解決的呢?我幫助人,我應該感到快樂,但我沒有,我浪費了老人的時間,又給警察帶來麻煩,我感到十分沮喪;失明的老人,應該獲得妥善的照顧,但社福無能,他只能繼續在虎口下邊問著:「請問,這裏是哪裏啊?」;警察,人民的保母,社會公權的象徵,可是大多善心的警察都充滿無力感,因為他們若因人情稍一不慎,很可能為自己惹來麻煩,被控告妨礙人身自由或其他諸類種種。我不知道,那麼往後我在路上遇到相似的情況,我該怎麼辦呢?人力渺小啊,可是為何我的挫折感如此巨大呢?只是因為我未能如願幫到人嗎?紛雜念頭衝突奔狂,豔陽下,行人車輛,來來往往……

 

  -2008-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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