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aul Delvaux
又是假日,陸少春快步走在前頭,若有所思的玲子緊緊跟在後面,但走路速度沒他快,腳上的高跟鞋又緊又重,漸漸地落後他愈來愈遠,兩人之間甚至還被「插隊」了幾個人。陸少春似早已知道,突然停下腳步也不回頭,兩手插放胸前順勢看了手錶,面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待玲子趕到身邊時翻了個白眼,斜眼睇着她:「恭喜妳啊,我正懷疑你走路的速度有沒比蝸牛快呢,」微喘氣,玲子彎下身來壓揉着腳踝及上方的小腿肚,低聲說了句「我們又不趕時間……」便止住了口,陸少春插腰一手假裝拿着手機對着天空講電話:「啥?什麼,我聽不見啊,大聲一點,有雜訊,收不到訊號,還是聽不到啊,你大聲一點,」轉頭突然對玲子大吼:「妳以為妳是貓嗎,說話那麼小聲說給誰聽啊,貓叫春都比妳還清楚比妳還大聲。」
陸少春無視旁人在街上以高分背的音量對玲子大吼,最後一句卻引來了旁人曖昧的眼光,他全然無察,玲子低下突地漲紅的臉,猛然抽緊的心讓她忘了腿腳的痠痛。
因為一雙靈活黑亮的大眼睛,還有一張乾淨無瑕的娃娃臉,雖然個子不高,卻因為身材比例勻稱,讓陸少春初次見到玲子,就驚為天人似地展開慇懃猛烈的追求,送鮮花、陪她看電影、帶她上館子、早晚專車接送,雖然文靜內向的玲子一直都頗得人緣,卻也感受得到陸少春的溫柔格外用心。
有一天,陸少春邀請她一起到山上去看流星雨,卻沒想到陸少春竟早已偷偷訂了機票,拉着玲子的手要她什麼都別問,就坐上飛機直飛花蓮,當驅車抵達合歡山時,陸少春拿出為她準備的禦寒羽衣,說:「這邊冷,趕快穿上,妳若着涼了,我會心疼的。」──那天,恰是玲子的生日,她沒告訴陸少春,卻也完全不知道陸少春是如何打聽知道的,想到他竟然偷偷打聽、默默安排,玲子既驚喜又感動,當陸少春深情地注視着她,溫柔輕聲地問她:「玲子,答應我,讓我永遠陪在妳的身邊守護妳,做我女朋友,好嗎?」時,玲子微微低下了頭,點頭的動作幾乎讓人看不出來,但陸少春讀到了她心底無聲的回應,緊緊地將她擁進懷裏。
陸少春的朋友都說他們真是「郎才女貌」,甚至還問他:「嘿,你女朋友應該是在當模特兒的吧?」不消說,這讓陸少春感到很神氣。祇要跟朋友活動或聚會,陸少春總是喜歡把玲子帶在身邊,也到這會兒玲子才知道,原來,陸少春最大的興趣,甚至可以誇張的說是唯一的興趣,就是玩車。
正式交往後,玲子也試着想瞭解他的興趣,融入他的生活。逢到假日,祇要陸少春一通電話:「幾點幾分,我去接妳。」掛上電話,她就把自己打扮乾淨,換上他喜歡她穿的衣服款式,薄施淡妝──他喜歡她每次都能「亮麗」的出現在他朋友眼前──然後,是開始每週固定的行程──陪他到「賽車場」。
玲子發現,在陸少春的朋友圈子裏,他很活躍,也很熱情,就像發光發熱的太陽,不分男女都圍繞着他,以他為中心。祇要他一到場,車子才剛熄火,就立刻有人走上前來打招呼:
「你終於來了,」
「陸哥,等會兒幫我試一下車子吧,轉彎時輪子會撇,幫我看看問題出在哪啊?」
「嘿,少春,別忘了等會兒結束後,老地方見, Sandy和Kenney說他們會晚點到,」
──顯見他有多麼受歡迎啊。
通常這時,玲子靜靜地站在陸少春的身邊,她也祇能靜靜地,連一句話也插不上嘴;她不懂車,不懂他們話裏舌間的那些專門術語,也分不清楚場地好壞怎麼分別,或什麼賽事會在什麼時候、要在哪裏舉行;他的朋友太多,祇有幾個見到她時偶爾點個頭,說:「妳也來啦,」然後,轉身還是找陸少春說話去。玲子在認識陸少春前,至多以機車代步,她喜歡搭公車或捷運,最喜歡的,還是「走路」;喜歡慢慢地走在街道或巷弄中,透過平底的鞋子感覺地面的踏實或鬆軟,眼睛不慌不急地細細欣賞、體會沿途的各種風光景致,尤其喜歡看「人」,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老人婦人甚或殘障人士或流浪漢,可是每當看到手上牽着或抱着小女兒的父女親暱互動的畫面時,她不由自主地總是想起最疼愛她的父親,心感到一陣酸……
玲子沒有車,甚至連張汽車駕照都沒有,否則在那場朋友的聚會上,她也不會因為錯過了最後一班公車,而接受朋友的建議,讓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送她回家,有時她回想:命運真是奇妙啊,一個愛車如命的男人竟然會跟一個連汽車駕照都沒有的女人相遇、相識,相戀……。賽車場上,玲子邊回想邊思考着命運不可思議的安排時,陸少春正因方才秀了一場高難度的原地甩尾動作,引起現場一陣歡動的吶喊聲呢……。
對陸少春而言,若玲子是他的女人,那車子無寧便是他的愛人了。玲子不懂車沒關係,他可以教她,可是當他鼓勵她去考駕照時,她卻說:「考駕照做什麼呢,我有你就好啦!」
有次在賽車場上,玩車技術很不錯的Rebecca跑完下來,跟他閒聊:
「她,你那馬子,玩不玩車?」
「她沒玩過,」
「沒玩過,你可以教她啊,」
「她說她沒興趣,」
「啊,這樣啊,難怪……」
難怪什麼,朋友不再說了,可是陸少春的心底悶悶的,有些不悅,那是他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覺得臉上掛不住,丟臉:女人,光是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後來漸漸的,他的朋友們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他的女朋友,甚至見到她,也不會再走過去陪她閒聊幾句。而玲子靜默地看着陸少春與朋友聊天喧鬧,隱隱感到不安:也許在陸少春眼中,自己不過是個漂亮的陪襯罷了。
即使祇是陪襯,玲子還是很珍惜這段感情,心中默默期盼着時間的力量能改善她與陸少春之間的橫隔,依然耐着性子陪陸少春去賽車場玩車,或花上一整天的無聊一次又一次地陪他到車廠盯着師父改裝他的愛車,看着他充滿愛心地給他的「愛人」裝上前包、換掉後包、加上側裙、後尾翼,一臉得意地將排氣管改成上下四管,直到……
有一回,陸少春決定給車子重新上烤漆,「新車」出爐後他卻很不高興,當場忿忿數落車廠師父:「這算什麼,我要火紅金,你們給我烤成這什麼顏色啊,根本就是女人的經血……」,陪在一旁的玲子,在那些外人面前,尷尬得祇希望自己不在現場,更不知如何安慰氣頭上的陸少春,祇好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說:「不會啦,沒那麼嚴重,這顏色很耐看啊,你不要生氣……」,不說話還好,開口反而讓陸少春找到另一個發洩的對象,轉頭對她大罵:「妳是豬嗎?還是龍蝦(聾瞎)啊,我說我要火紅金,是火紅金,不是妳那個月經!」。
──玲子的心糾痛着,早已忘了按揉雙腿,更多往事一幕一景浮上腦海,他的眼神、他的態度、他說的話,一次又一次無情地痛砸在她柔軟的心上,終於汨汨地滲出血來,就像無法癒合的傷口一再被揭疤,愈演愈烈!陸少春完全不尊重她、不理會她的感受,就像此刻當街對她吼罵,說她的聲音「連貓叫春都比她還大聲」,為什麼會這樣?相愛的人不該是這樣,如果陸少春真的愛她,就不會如此對待她,總是視若無物、刻意乎略,甚至習慣性地鄙夷貶低、否定她的存在價值,玲子也想被人捧在手掌心上讓人好好疼愛,即使不需多言,也能感到默契間滿溢充實的甜蜜溫暖與放心……這樣還算是愛嗎?這便是陸少春所謂的「守護」嗎?愛情或許早已過了新鮮期,但「愛」並不是一時衝動下的產物啊。
玲子想起父親,又一次想着,若父親知道她被人如此糟蹋的心情,玲子的心更疼了……即便是沒有一個能夠好好疼愛自己的人,她仍不需要忍受這些,她雖然不會開車、不懂車,但她再不要因為瞭解自己「被愛」的原因,而愈來愈痛恨自己的外表和身體;一個值得她愛的人不該祇看到這些膚淺的表面──她抬起頭,站了起來,看着陸少春,露出微笑,語氣堅定大聲說:「很遺憾你聽不到我說的話,我說,你根本不是我要的人。」
-2009-04-19-
感謝 歐洋 歌詞提供
L’un part, l’autre re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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