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酒 館

　　真幸運，我們班分配到的，居然是顏教官。

　　在新生訓練的時候，我們誠惶誠恐地看著臺上的總教官逐一介紹二十五個班級的軍訓教官，當我們的顏少校現身──從隊伍中向右前跨出四十五度，然後右手像機械彈簧似地蹦起，對校長致上一個標準的敬禮；此時注意：緊貼的五根手指快彈到右眼眉尖的時候，必須霍地煞住，而手刀側面仍得保留著類似金屬鋸片急停後，所藏有的三分震動──的時候，我和隔壁接鄰的同學會心一望，兩人嘴角都抿起一抹笑意。

　　首先，剛過四十歲的顏教官是新教官，這意味著我們事先探聽到的幾位「殺手」、「暴君」型的教官，自此和我們絕緣；其次，顏少校大概是所有教官裡最矮小、斯文，而口才又最不好的教官了，這代表著我們幾乎不會被「三字經的外省方言國罵」轟炸，而極可能為了遷就他並不壯碩的體格，連帶著，我們軍訓課也可能不會朝向「操練新兵」的整人方向演進（據學長說：這是這座中部明星高中的歷來傳統）。

　　剛開始，顏教官的管教方式確實是朝向我們研判的路徑演進，譬如說，所有的教官都有一種績效指標：遊說高一的學生加入國民黨，別的班老油條的教官可是一點都不含糊，或恐嚇、或利誘，用盡過來人的權威指使技術，一下子就把入黨率衝破五成，而我們的教官──套句總教官口頭禪──「可就扯了！」，「入黨，有很多的好處哦，」他常靦腆地這麼說，而我們就反問：「有哪些好處，聯考會加分嗎？」此時顏少校一下就傻住了，看得出他要勉強別人時的為難與不好意思，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偷偷猜：他真的當過軍人、帶過兵嗎？

　　但我們也逐漸地發現，顏教官也會學習其他的老油條教官，試著融入這高中歷來的管教傳統，比如說：上軍訓課時的操槍，原本我們都是在鳳凰木下的樹蔭裡作的，慢慢的，我們也得挪到日頭正午的柏油路上作，而且常常，我們一舉槍瞄準，就超過十五分鐘……。

　　怎麼度過愈來愈難熬的軍訓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方法！我常用的策略是：在你身體由繃緊到崩潰的時候，讓自己失神去吧──我會閉上眼睛，在心裡唱起「南加州從不下雨」（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這首曲子，邊用左手托緊槍機下緣的手指，壓著吉他樂譜的和絃，這是剛考上高中的暑假學來的刷吉他入門歌，只有Am、D、G、Em四個和絃，而扣著扳機的右手，就假想是夾住一片刷弦的pick吧：「跳上一班西行的七四七，這事連想都沒想我就作了，人們口耳相傳的機會──就像電視廣告和電影裡說的那樣──對我一定成真，一定成真的啦。南加州似乎從不下雨，這傳言我似乎聽過，加州從不下雨，但──女孩，他們不會警告你：其實它下得是傾盆大雨，有夠大的傾盆大雨！」

　　「沒了工作，我也沒有了方向；沒了自我的尊嚴，我更沒了麵包，我不僅沒人來愛我，更沒有食物填飽肚皮，我好想回家……」，這是一首窮小子落魄潦倒的歌，但在那個夏天，我可是太羨慕這個到洛杉磯掏金的小子了，雖然他啥都沒有，但起碼他有「自由」，以及一個傾聽他心事、可能還會為他撒上一個「白色謊言」的女孩：「你可以回家幫我告訴鄉親，說我幾乎快成功了，說我機會無窮，只是不知把握哪一個，但請不要對他們說你是怎麼遇見我的，請幫幫忙吧，幫幫忙吧。」

　　也就是在那麼一次，教官與所有班上的同學，看著我忘情地舉槍，瞄向著樹叢後一個不知名的未來──事後據說，我甚至連他們的笑聲都沒聽見呢，我只是深深陶醉在遠方的他鄉：「加州從不下雨，但──女孩，他們不會警告你：其實它下得是傾盆大雨，有夠大的傾盆大雨！」
 

　　
　　－－原文刊於-2009-02-06-中時人間「三少四壯集」

　　　　歌曲：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歌手：Albert Hammond
　　　　歌詞：

　　　　Got on board a westbound seven forty-seven
　　　　Didn't think before deciding what to do
　　　　Ooh, that talk of opportunities, TV breaks and movies
　　　　Rang true, sure rang true ...
　　　　
　　　　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Seems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It pours, man, it pours
　　　　
　　　　I'm out of work, I'm out of my head
　　　　Out of self respect, I'm out of bread
　　　　I'm underloved, I'm underfed, I wanna go home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It pours, man, it pours
　　　　
　　　　Will you tell the folks back home I nearly made it?
　　　　Had offers but didn't know which one to take
　　　　Please don't tell them how you found me
　　　　Don't tell 'em how you found me
　　　　Give me a break, give me a break
　　　　
　　　　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Seems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It pours, man, it pour

　　　　（中譯）

　　　　搭上西行的波音747
　　　　不曾考慮何從何去
　　　　喔　人生充滿機遇　螢幕電影上的一切就要成為現實
　　　　成為現實
　　　　
　　　　好像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好像我常聽到類似的說法
　　　　南加州從不下雨　可是乖乖　他們沒有警告過你
　　　　其實我看下的是　傾盆大雨
　　　　
　　　　我沒有工作　茫然失措
　　　　我一貧如洗　找不到自己
　　　　沒有人愛我　饑餓無比　我想回家
　　　　南加州從不下雨　可是乖乖　他們沒有警告過你 　
　　　　其實我看下的是　傾盆大雨
　　　　
　　　　你回去的時候　能不能告訴家裏的人　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機會多多　只是不知把握哪一個
　　　　請別告訴他們你如何找到了我
　　　　拜託請別告訴他們你如何找到了我
　　　　讓我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
　　　　
　　　　好像南加州從來不下雨
　　　　好像我常聽到類似的說法
　　　　南加州從不下雨　可是乖乖　他們沒有警告過你
　　　　其實我看下的是　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