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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繪:雨荷 

  學者不能終老在自己的書房裡,是邪人當權的不幸後果。諷刺的是如今錢先生的故居倒是成了觀光景點,活著不能住,死了能以魂魄的身分回家。……      


     1

     水天一色。

     這是一個好句子嗎?是的。好在哪裡?好在其間有某種化境,這境當然是由上帝造的,卻由詩人來負責解密。

     水,本來就有其廣大的領域,這地球其實根本上就是一隻大水球。陸地,是水澤中浮凸而出的偶然,供一票生物在其上跳踉嬉戲、生殖、並死亡。

     不過我們常常忘記水,竟以為陸地才是常態。等偶然看到一面湖或一條河,才彷彿皇族貴冑,忽而想起自己高貴的出身。水是令人百看不厭的美景,百思不解的奧義。

     但如果水連著天呢?

     天更大,極大的天連著極廣的水,怎能不令人悠然意遠,寵辱皆忘?水天一色是無窮的平面加上無窮的高度,它雄峙浩瀚令人絕望,卻又化身為最柔美最沉靜的母性鏡鑑。而我孑然一身,面對此情此境,只得棄甲解劍,甘心作宇宙的順民。

     柳永有一句詞寫得極好,(雖然他寫得爛的也頗驚人);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江天一片,千里空濛,當然是美景,但此句中的「對」字也很重要,(在詞學中,這個字有個專有名詞,叫「領字」,吟起來幾乎有些「一字成句」的味道,是一個在聲調上作了大力加強的字)。有了這個「對」字,則詩中的我必須和江天一色暮雨罩天的美景對立,彷彿各站天平之兩端。一邊是江天一色,另一邊是「我」。對方那麼大,累積的能量那麼強,渺小的我如何承接?美是壓力,是負荷,是挑戰,「我」也就必須把自己變像石頭像沉鉛,方能制衡。於是,此刻的我成了極悲鬱極困頓的我。

     江天一色是無窮無垠,「我」卻「有限有極」,江天一色是恣縱自肆萬里無礙,我卻是糾結纏累貪戀癡狂。站在水天無際的美景前的我是多麼需要救贖啊!

     人生需要壯闊的美景,因為我們需要從其中學會壯闊。如果我們住在蒙古戈壁的小帳篷裡,晨起出帳四望,渾無端際的砂磧壘向天涯,我們當下也許就懂得什麼叫壯闊了。但我們不是,我們從小住在都市裡,在紅燈綠燈的夾縫中搶著過街,在電梯中側身貼壁,只求不碰到別人……我們需要有人幫我們造一個呎尺天涯的勝境。

     身為建築師,身為大匠,該為人類做的,不就是這個嗎?

     2

     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山頭有一處美景叫「天人合一」,新亞是由錢賓四先生創校的,這一處美景就用以紀念他。「天人合一」是他晚年常提起的道理。

     錢先生是江蘇無錫人,錢家不算有錢,卻出人才。有名的才子錢鍾書算來和賓四先生是叔姪。

     賓四先生來台,其實是老蔣「一句話」,當年的執政者比較謙遜,認為有政權有兵權是不夠的,台灣必須有哲人坐鎮,才算正廟。錢賓四先生就離了香港到了台灣,住在東吳山側,住處叫素書樓。錢先生的房子是自己出錢蓋的,地權卻屬於台北市,不意在陳水扁主台北市政的時候,因遭出言相辱,錢先生就毅然搬出。想錢先生當年入住,外雙溪的山坡地根本不值錢,倒是那房子,據說花了三十萬,這一切,我因就讀且執教東吳是一一親見的。當時的達官貴人,如王昇、宋楚瑜,也都乖乖前來聆教。曾幾何時,流氓治國,學者掃地出門,令人扼腕。

     錢先生搬出「素書樓」不久便謝世,罵錢先生的阿扁則一路飛黃騰達成了洗錢、汙錢的高手,他的惡業,令人嘆為觀止。

     學者不能終老在自己的書房裡,是邪人當權的不幸後果。諷刺的是如今錢先生的故居倒是成了觀光景點,活著不能住,死了能以魂魄的身分回家。

     倒是新亞書院用一池水去暗通一面海,造成了天人合一、水天一色的機趣,算是還給哲人一個公道。金耀基院長讚美此景說:

     「這景,是全港第二!」

     「那,哪裡是第一美景?」聽到的人都自然會如此相問。

     「第一還沒有。」金院長的話很玄。

     第一第二只是數字,且不要去管它,讓我們憑一池水去跟大海認親,去跟天地接軌,去跟宇宙冥合,這才是要緊處呀!
 

  --原文刊於  -2008-12-22-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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