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生昔日竹

        竹死成新箋

        丹青千里翠

        已非昔日竿 


     我原來是碧竹一叢,抽長在東山

     蒼翠欲滴 連綿萬竿

     一向拿雲織霧 探月追星

     縱有萬竅好風過

     也只是左手來右手去 兩袖清嵐 

     ──不料竟有人把我齊根一砍

     有人負責把我鋸斷鋸短

     有人把我泡在大池子裡等待漚爛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然後我被搗得離離散散面目不全

     (啊!多麼徹底的碎屍萬段!)

     於是 高風不見 亮節不見

     甚麼凌雲處的虛心也不見

     萬般的折磨後我成為白紙一箋

     有人來買了我 並且說

     給我包上 我畫畫喜歡用生宣

     買的人是個俊雅的畫家

     他在畫室裡努力畫竹

     他說這個叫耕「硯田」

     他渲染出一幅幅綠霧青煙

     終於,某一天,在畫展裡

     他把我賣了個好價錢

     藝評家一致前來嘖嘖稱讚

     多美麗娟秀竹子呀

     拿雲織霧 探月追星

     青翠欲滴 連綿萬竿

     ──咦?我本來就是碧竹一叢啊

     如今左不過仍是竹子──鬧了這半天

     啊!聰明的人類把活生生的竹子殺了

     另外再辛辛苦苦以巧手調青丹

     畫它一叢不會風吹影動的竹子

     在竹子屍首製成的紙箋

     他們說這裡是偉大的美術館

     這裡的竹子根根身價不凡

     但我只想知道東山離這裡遠不遠

     我只想再聽一聲清晨墜露滴落的聲音

     自青青澀澀且香香冷冷的竹葉間

 

     後記:

     平生常用紙,出書、讀書、發講義、寫稿靠的全是紙,故對竹木等製紙原料一向懷有罪咎感。唯一的補過行為,也只是把草稿寫在廢紙背面,以賄賂自己的良心罷了。古人說「禍棗殃梨」,我們塗毒的又何止是棗梨。而且有錢的國家傷本地竹木不算,還要進口紙張,亦即傷及異國草木,不能不算罪孽深重。如果傷完草木寫出來的是李杜歐蘇那也罷了,如果是些選舉謊言或緋聞八卦,則竹木更是死得冤枉。

     以上這首詩,表面上好像是在指責繪事,其實也是自責。文明,好像避免不了「以機巧傷害渾沌自然」的宿罪。但,身為自以為聰明的人類,至少也該存幾分「慚愧心」吧!弔詭的是,我在疾呼少用紙張之際,用的,仍是你目前看到的這張紙。
 


   ──原刊於(20080203)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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