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aniflower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東坡
不知何故,人到中年總是會冷不防在生活上陷入混沌不清的狀態,幾乎不可自拔:回顧前塵,充滿懊惱和悔恨,望向未來,卻又感到不確定,看不出人生的意義在哪裡。你以為已經事業有成,正在節節高昇,事實上,你沒看出來,你的身體開始敗壞,早就疲態百露了。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利奇在四十四歲之年升上地方檢察官之時染上致命絕症,命在旦夕之際才體會到:天啊,我以為我正在春風得意,爬上人生顛峰,原來我是在走下坡。
前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在終結了蘇聯共產政權並登上權力高峰之後,在自傳中這樣說:「每天半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總是無法成眠,對前半生只覺悔恨交加,一場庸碌。」他在悔恨什麼呢?已經成為地球上幅員最大國家頭子,且手上握有可以毀滅全世界核子武器的發射密碼,有人甚至稱他為凱撒之後最具魄力和最有膽識的國家領導人,這叫庸碌嗎?誠然,這正是人生「頓悟」的關鍵,人只有經歷悔恨的煎熬和庸碌的深刻體會,才能掌握重生的契機並邁向新生,這是人到中年的悲哀,同時也是迷人之處。
人到中年在面對混沌之際,要勇敢面對並加以釐清,因為混沌是生活的本質。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先生在《逃避主義》一書中提到人類在精神上想逃避混亂無序的自然本能,卻總是徒勞無功,為什麼呢?因為混亂是人類生活的本質,是意識痛苦的根源,除了面對並加以釐清,別無他途,他特別引用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的觀念:無序主宰著社會生活中「龐雜蕪亂的經驗事實」。
回想我讀高中時代一位聰明絕頂的要好同學,聯考時考上成大土木工程學系,他父母為此高興萬分,可入學註冊前夕卻莫名其妙離家出走,我陪他父親走遍全台,遍尋不著,他父親和我分手離去時,我望著他踽踽獨行的孤寂身影在街角消失,心中浮上萬般辛酸。幾年後,我在大學研究所裡遇見這位同學的美麗妹妹,她說,她哥哥在遠方某處一家印刷廠當撿字工人,末了她說,她哥哥很快樂。
十三世紀天主教聖徒法蘭西斯小時候家裡很富有,長大後在一次參加戰役受傷回家之後,竟莫名其妙散盡家財離家出走,父親氣到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並逐出家門。他從此赤腳托缽乞食維生,招收眾多徒眾,宣揚仁愛寬恕精神,成為人類第一位有作為的丐幫幫主,也是西方歷史上第一位令人敬重的共產黨員,他在簡短自傳中這麼說:「戒除生活中多餘的一切,我終於尋得心靈的平靜,以及人生的幸福。」托爾斯泰中年以後也幾乎走上聖法蘭西斯的路線,廢除私人財產,放棄著作版稅,時時策畫離家出走,被妻子蘇菲亞罵到臭頭,最後終於離家出走成功,還客死異鄉,成為萬人景仰的聖徒。
我的血液裡摻雜有母親的厭世思想,每天都想離家出走,卻永遠做不到,因為一來怕客死異地,二來沒有成聖的條件,可是逃避主義的誘惑始終那麼大,很幸運後來終於找到一條簡便折衷路線:在文學中尋求救贖。我現在可以大膽肯定,這原來竟是一條可行的逃避主義路線,而不必離家出走。有朋友問:你這樣做很得意是嗎?我說:走開,你打擾到我讀書的安寧了。
【2007/12/0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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