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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PICASSO/酒館留聲機(王菲:不留)

  我努力將自己沉入必要時可以自救的思考中,往往在這個時候(有時是極為短暫的片刻),我的意識因能專注思考而覺醒,繼而感到恐懼如被點燃的紙上火燄急遽擴大並將我吞噬……我無從得知其他人是否也有相同的經驗,因為這樣的體驗或想法,一旦明言就會變成荒謬的妄想──那些和科學無關的部份:異象、狂想、神喻……或有人曾表示看見思緒的流動,種種因無從得到檢辨證實的,稍一不慎即會成為療養院病歷上的一目。

  關於這點我很清楚它的界限,所以能單純的就生理上的病癥向醫師敘述,而完全避開了真正的病因──是的,醫生,雖然我有抽煙的習慣,不過早上起床時會打好幾個噴涕,從以前就這樣了,最近咳得快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半夜或天將亮的時候……呃,不,家族裡倒不曾發現有氣喘的案例……。

  〈我如何對一個注重理性思考的胸腔科大夫說,事實上,造成我頭殼發脹、四肢無力、狂咳不休、心悸氣悶、呼吸困難,甚至難以言明的驚恐不安、焦躁憂慮、幻覺、疑懼的真正兇手,是X光照不出來、超音波掃瞄不到、驗尿抽血檢測不出、二十年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自己種在體內的煙蠱?〉

  我曾考慮向父母求救。

  實質上,我明白他們並不能給我任何協助,但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勵對此刻的我是很重要的支撐──然而真正讓我卻步的,乃源於對於這樣的安慰極可能僅為個人想像的恐懼,在他們認真思考我所承受的痛苦和壓迫之前,我深知在很久以前他們曾對我提出的規勸,那些出自愛與關心的碎唸,此刻卻在我內心裡演練成內疚愧對的疲勞轟炸。

  是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抵是十六、七歲的學生時代,生活裡充斥著大考、小考、段考、聯考及不知算不算初戀的愛慕情懷、想像多於酸澀的莫名憂愁,現在我願意承認那件事其實只是一種滿足好奇及對順服傳統的挑戰,而無關逃避──許多人會將自己不當的行為推諉於外在環境的迫害──其實我們不得不承認,在不同的年齡必須面對不同程度、不同型式的誘惑;要阻止內心裡那隻對凡事好奇、躍躍欲試的猛獸躁動逾矩,可真是件難事,我不後悔對牠採取放任政策,只是必須承認在心智未發展成熟前,任何對所謂自由的尊重,極可能在日後演變成一場烈火或暴動,正如我對「吸煙」的態度──原先你自以為是主人,但有一天當你發現已過度依賴它時,你早已成為它的奴隸。

  至今我仍想不通煙癮在何時佔領了我。

  我一直認為對香煙予取予求是全然無需考慮後果的;「吸煙」或「不吸煙」,它都是被選擇的對象(決定權在於一個至高無上的人類);電影「吸煙」(SMOKE)與「不吸煙」(NO SMOKE)中,因吸煙與否的動作決定了後續情節截然不同的發展,不過是導演亞倫雷奈因應劇情需求的多重想像;現實中,點燃一根煙並不會造成任何兩人或多人的復合或分離,更何況唯上帝始得識破的「緣份」。點燃一根煙所需的時間至多三秒鐘,三秒鐘的思考便足以發展出扭轉命運的大方向麼?若真得如此,一包煙也不用裝上二十根,一根就足以了悟人生了,不是麼?

  所以,我寧可相信自己才是「煙」的主宰者,憑萬物之尊的智慧,將煙的功能發揮到近乎藝術的極致:慌亂需要鎮定時就拿它出來穩定神經;三餐飯後用它取代漱口的動作消除油膩氣味;飲酒作樂、啜茶嗑牙中,絕不累贅、不招惹是非的沉默伙伴;或藉由雄性狂放的煙草香氣塑造穩重滄桑的形象;或放蕩不羈地將煙叼在唇角、配合微蹙的眉頭展現羅丹思索的神情……;在人類的世界中,「煙」被塑造成擁有幾近無所不能的強大功能性,就象徵性符號而言,它是冒號、逗號、破折號,或在某些必要場合中,它亦能被附予句號終結的力量,抽煙包含的所有起、承、轉、合作用,足以鄙夷其他替代性事物,還有什麼東西如此好用呢?

  無疑煙是我的最佳拍檔、參謀、公關和密友,它擅長以煙幕化解我和朋友之間因缺乏話題引起的尷尬,或在陷入冷場之際提供藉口助我脫離現場;在會議中,它巧妙地幫我易容,使我顯得穩重,並且擁有正在認真思考的模樣;我深深迷戀於它纏綿在我指間的頹廢香氣,然在我創作的時候,它暈染蹙眉過程中所有留白的部份,沒有它我吐不出一個通順的字句來。

  長久以來,沉溺於煙霧裊然中的意境,和煙唯美的關係卻逐漸扭曲變形,滿足好奇的過程在不自覺中迫我趨向逃避的依賴。記不起是在哪一天,當時我極為睏倦地任由自己在沙發上癱成一團,耳中隱約傳來電視新聞播報的聲音,卻不知從何處飄來一股咖啡豆被研磨時自然散發而出的濃香焦味……突然間我一陣顫抖,在喉間意識到「牠」對我發出強烈的呼喚,任性且毫無商量餘地地向我索求以滿足牠的需要,疲憊無力的我竟無法拒絕,勉力撐起深陷沙發中的身體去為牠上街,在結帳同時已迫不及待地拆封、取煙、點煙、用盡所有氣力地深吸一口……,此時我才恍然警覺,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煙癮,已不知在何時於體內養化成蠱,憑生活慣性上對牠的倚賴為其偽裝,逐步說服、侵噬我的意識,徹底毀滅我的自制能力了。

  在我的生活中若真有「楚門的世界」,那麼人們將會對我自信優雅的形象大為改觀;煙癮犯時如毒癮發作般發狂地一個個翻撿煙灰缸裡的煙屍,或趁人不察之際偷取幾根香煙放進長褲口袋裡……這些僅是最輕微的狀況──那幾個獨處的黃昏,在面對日落的恐慌中,我像被死神追趕而不停地在屋子裡焦慮地走過來走過去,終於整間屋子都被暗夜的黑影所吞噬,像冰冷的地窖一般,黑暗、空洞、沉默無聲,我聽見血管裡血液流動時快速衝撞管壁的聲音,恐懼卻像尖利的刀片以慢聲讀秒的速度在玻璃窗上刨刮,整個空間變得虛浮而誇大……地板的踏實感逐漸消失了……腳下是什麼正在陷落?……為什麼會愈來愈冷……啊!身上的毛細孔縮緊得好痛……肌肉僵硬、分裂成一塊一塊……我的頭為什麼轉不過去?……背後牆壁上那對眼睛在想什麼?……它到底想對我做什麼?……我的頭還在啊!我不是正用兩手緊緊抓著它嗎,為什麼還會覺得它在蒸發呢?……我正在失去,就像看到自己的那一根蠟燭微微弱弱、光影在幽闇中搖搖晃晃……死神就站在我的身邊,像我的朋友一般憐憫地看著我,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就要上來擁抱我了,然後我就會很努力地想著醫師所說的話:『再抽煙連藥也救不了妳』、還有用心將注意力專注在哮喘時瀕臨死亡時無助的回想上……然而,死神卻拿針螫我的背,我好害怕,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裡亂闖,從客廳躲到浴室、從廚房躲到房間……不!再這樣下去我會躲到陽台上,最後會像發狂的失心瘋般往下跳……我必須用最後的意志力克服恐懼及莫名的焦慮,以避開死神的那把刀,於是我跑進房間打開抽屜取出香煙用打火機趕緊點上不得有片刻遲疑地深吸一口……呼!屋子倏忽亮了,地板硬實的在我腳下,身體恢復了溫暖與知覺,耳鳴也消失了,煙是仙女的魔法棒,一口氣就把恐懼害怕通通變不見了,然後我頹坐在床旁的地板上,開始為自己的無能哭了起來。

  聽從醫師的警告或許能讓我的死因多些可能,然而順服煙的警告我肯定能免於突發性憂鬱症,我甘願在霧茫茫的灰白色煙霧圍擁下,回溫羊水中的失重狀態,雖然我明白那其實是一種虛幻的假象,就像吸食大麻時看到的粉紅色大象;清醒的時候我可以很理智的分析、判斷,並設法想出最安全的方法,以避開所有可能造成自己無法自救的危險處境,譬如隨身攜帶支氣管擴張劑,或在床頭安裝急救鈴(到底那是被動的抵禦)。

    原以為「煙蟲」目的僅在於利用我的身體以擴大牠的勢力範圍,滿足牠掌控的慾望,所以當我試圖抗拒,並想將牠逐出體外時,牠便會採取行動來阻止我。然而,一次失敗的抗爭行動後發現,牠要的不只是一個能為牠宣揚吸煙美德的煙奴,當寄生主養份殆盡時,寄生蠱物所採取的神風式手段是不念舊情的……

  ……那一個夜晚,我難得的沒有過多思慮紛擾,沉然入睡。那是在我停止餵食牠的數天後,我以為我成功的掙脫牠的控制了,沒想到牠居然發動一場毫無徵兆的反擊,在體內大玩SM遊戲,措手不及的我自睡夢中驟咳驚醒,如硝鹽噬蝕血液中的無辜小族,細如毫絲利如鋼的鞭笞排山倒海抽打在管壁上,在床上無助翻滾彷如沉溺於黑暗海洋中,左手摀著喘咳不止的口鼻、右手緊壓住不及換氣的胸口……,那一次我終於見到牠猙獰的面孔,嬰孩般皺縮的嘴臉在肺泡間載浮載沉,張著露齒的大嘴向我索求更多的尼古丁以餵養牠,倘若在此時我因應了牠的要求,便能發現,即便是一截煙屁股,竟也能含有超乎想像的巨大能量,不論是乾燥或潮濕的一小撮煙草,在經過火苗點燃、刺激而在瞬間釋放的精子,足以爆發出億萬兆數的尼古丁,竄游在體內所有微血管及末稍神經中,尋找任一可能性的卵子定位,孕育出短暫而舒適的麻痺快感……然而,往往就在此時我才能見到自己失去彈性的豬肝色唇際,緩緩吐送死氣裊然的白灰色煙霧,在半空中散成牠勝利的形姿,冷然地漠視著失神的軀體……。

  至今仍有些難以置信,一個慣於操縱的人竟會成為煙的奴隸。我曾多次危走於生死瞬息之間,在意識外見識牠猙獰的慾念形貌,我終於明白牠要的不只是對我的控制。

  事實上,牠狂妄地自信可以取代氧氣之於我的需要,在驟咳中剝奪空氣中的氧進入我的肺,牠好在氣息間肆虐作怪,進而吞噬我的生命──雖然,最終我寧願面對強烈藥物帶來的副作用,來斷絕必須給牠的供給,擺脫牠的控制,但牠仍隱匿於身體黑暗的某處,獰笑著把玩我生命存活的憂喜疑懼;當初我確實曾將牠當做寵物在指間把玩,隨我的喜好與心情來決定給牠燃燒的生命或無端的夭折,或許,你曾看到我呼天搶地般地驟咳或緊扒著胸口喘息,軟弱無助、不堪一擊的模樣如指下螻蟻,但請相信我,我真的曾是牠的主人啊!


  本文獲 第十五屆梁實秋文學獎 散文類 佳作﹝2002﹞
  本文刊於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收入 《夏天踮起腳尖來》(爾雅出版,二○○三年七月)

文學獎合集 - 夏天踮起腳尖來(爾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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