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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髮飛昇?─何懷碩

    何懷碩教授是我相當欣賞敬佩的學者。在出版社工作時,榮幸能有幾次與他閒聊、一起吃水餃的機會,他的生日也是11月3日,當時出版社總編沈姐還說到時候老小兩隻蠍子該要一起過生日呢。

    我敬佩何教授的主因不在他藝術人文上的成就(這方面已被公認自是無需贅言),而是他的器度與涵養。當時初習文的我有兩篇作品刊在報紙副刊上,他讓我將作品各拷貝一份給他;隔了幾天,沒想到他竟托沈姐轉交與我一封親筆信,信件內容是他〝拜讀〞兩篇作品的感想與建言──沒錯,何教授真的是用〝拜讀〞二字,對我這小輩拙作不覺浪費時間地用心讀了,還親筆寫信提出建言,讓我驚喜之外同時見識真正大師的文人風範和器度。

    這篇刊於2003年2月16日聯合報的文章,提出他對臺灣「英文母語化」的隱憂,對待漢文學及漢文字的使用及其藝術價值,個人看法與何教授相同,只是寫不出同他般精闢入理的析釋。

 

   挽髮飛昇?─何懷碩   

 
    當社會成員的心智缺乏建基於傳統文化的獨特性之後,便不可能有獨特的創造性思考能力,只好成為強勢文化支配下的「工具人」,其實是「奴工」。這才是令人驚悚的結局……  

    正當台灣掀起學英文的狂潮,在台灣之外的世界,卻形成了一個學習新強勢語文──中文──的熱潮。台灣與外部世界這兩個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的語文熱傳達了什麼訊息?預示了什麼未來?不但耐人深思,而且令人驚悚。


  母語是思想的憑藉

    許多台灣人(包括教育部及各級機構、學校、家長、學生與大眾)認為學會英語,便等於取得全球化直通車的執照,便可與歐美平起平坐,便提升了台灣的競爭力,台灣人便成為與「先進國」同樣高等的「世界公民」,因而也乘便擺脫了「中國文化」、「中文」的糾葛。這一波美語狂潮,雖遭逢許多問題,引起許多爭執。但不外是:師資不足,水準不齊,洋教師與本土教師待遇貴賤不公平,盲崇洋人即良師,偏遠地區師資更形短缺,城鄉貧富高低差別將擴大以及教材與教法良窳等等枝節問題。其實,時論已指出,在母語(中文)未達某種程度之前,學童過早學習外語才是更嚴重問題所在。國教英語教學不斷低齡化,而且從國小一年級就開始學英文,連課後英文學習的時間合計,學童學英文的時間已超過中文,所以學童的母語能力水準下降,如此下一代的競爭力只有減低,不會增加。而台灣在面對英語的強勢文化時始終難以避免殖民地化的心態。比如白膚金髮的市場價值偏高;不會中文的外籍師資薪水更高。這種自卑心態,當然助長本土文化的殖民地化,也就是自主性的喪失。在本土文化的另一端的藝術,很少有人驚覺,當代本土藝術的殖民地化早已積非成是。認為除此之外,還有更根本的嚴重問題隱藏在其中:它將使本土文化虛無化、空洞化;而且整個未來世代的人的素質將普遍下降。競爭力不僅是減低,而且是喪失。當社會成員的心智缺乏建基於傳統文化的獨特性之後,便不可能有獨特的創造性思考能力(如商業競爭中將很難「自創品牌」等),只好成為強勢文化支配下的「工具人」,其實是「奴工」。這才是令人驚悚的結局。

    我們朝野乃至學界普遍以為語文只是「工具」。去年夏天我曾發表〈寫作、作文與思想之辨〉一文,與兩位大學教授討論思想與語文不能切割為二,是一明顯的例子。有人進一步說語文是思想的「載體」,這已算是比較能認識兩者相依存的關係。其實,語文本身即思想;沒有「沒有」語文的「思想」。人的思想皆是從生存的環境中激發、領悟、創造出來的,這些激發、領悟、創造出來的東西要通過母語的組織才成為獨特的,系統的,有完整意義內容的思想。所以,「母語」是一個人擁有從生存環境中所創生出來的「思想」的憑藉。極少數的人同時有兩種以上的「母語」(如外交官的小孩),所以他可以兼有不同文化中的兩種以上的「思想」,但在某些終極價值的選擇上,他總會傾向某一種文化。這都不影響我們說「母語是思想的憑藉」的結論。


  捨棄中文,正是自斷文化的根

    語文在「翻譯」一事上雖然顯示它有其工具性,但所有的翻譯都無法絕對移植原來外文的思想。因為語文不是完全沒有個性的「工具」,它的內在包容了極豐富、複雜的民族性、歷史、地理、傳統等獨特因素。翻譯既然艱難又不如原文,為什麼翻譯事業自古以來如此重要?許多人以為翻譯就是單純為了使不懂外文的人方便,其實不對。翻譯的第一等功勳是把「他文化」的知識與智慧轉譯成本土語文,以納入母語系統,使母語不只包涵本土文化,而且兼容天下其他文化的成果。沒有族群不希望外來的文化與思想為他的母語所包容,使他的母語與本土文化不斷壯大、增長。現代文化發達的國族,都重視翻譯,在他自己的母語中便可以通曉並汲取一切不同文化的智慧,不必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去學習各國語文。只有「落後」國家,母語不能包容外國文化,若要研究外國文化,只有乖乖先學習外文。一個美國或日本學者可以用母語完成《王安石變法研究》,即使他的中文程度很差也行。但中國學者要研究《浮士德》,若不懂德文,起碼應懂法文或英文,不然便無法研究,或研究成績極為有限。為什麼?因為外國經典、著述的中文翻譯在量與質上都遠遠不足。許多外國著作、名稱、概念、術語沒有優良的翻譯,變成中文,便無法納入中文的語文體系中,許多外文的學術思想、知識與文藝成果便不能成為中文世界的一部分。我們現在拚命想棄中文,學英文,以便跟上人家,這實在不如古人有遠見。想想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土,從漢魏以來,大量翻譯佛典成為中文。遇到沒有相當對等的詞彙或名詞則另鑄新詞,或譯音、譯義,或音義兼顧。比如涅槃、菩薩、羅漢、南無阿彌陀佛等印度語,都變成中文而且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沒有人主張要入佛教須先學印度語,這才能使佛教徹底漢化,即本土化,落地生根,竟成大樹,變成世界五大宗教之一。佛教在中國的創拓發展,已遠不是原先印度佛教的規模與聲勢。如果用印度文來宣教,永遠是外國宗教,也無法在中土開花結果。我們今天若不能將西洋文化本土化,反而要捨中土語文去走西洋化的路,正是自斷文化的根。


  失去母語,只能成為其他文化的「奴工」

    最近國家各級考試乃至大、中學考試有人提倡廢除「作文」(中文);記得以前曾有西醫病歷、處方、藥名中文化的倡議,也有「科學中文化」的運動,可惜沒有成功。現在當然更被棄如敝屣。這是很痛心的事。我們對語言、文化與國族的歷史與命運相關聯的認識太有限,眼光太近視了。沒有人不希望國民在母語之外有更強的外語能力;台灣重視英語學習也是好事;台灣大學生英語能力大幅下降也應謀挽救之道。但是,如果我們現在的孩童沒有學好母語之前便去學英語(美國一般在五年級之後才學外語),我們文化的發展創造將停頓,我們承繼華夏數千年傳統的衍脈,在文化上的獨特性將消失,便不可能再開發有自主性的文化。我們在精神與心靈上便只有依附西方強勢文化。而我們未來世代的英語程度,也只學到「工具性」的那部分。對西方的傳統、文化、思想,因為不在西方的「生存環境」中接受哺育與薰陶,所以也談不上深入西方文化,更不可能在原創力上與同操英語的西方人齊肩。那麼,我們反而是次等角色,只能做強勢文化的代工或奴工,供人使喚。其情形大約如會說英文的菲律賓人同命運。不必諱言,在當前台灣英語熱潮中多少有統獨的情結暗存其間助長火勢。姑不談統獨的是非。我們的共同母語是中文,或稱漢語。漢語有語有文(字),所以成為通用語。連滿族的清朝都不自外於漢語。閩、粵、滬、客等語是中國語文中的方言,有些有語無文,所以只有漢語的「國語」能負擔上與歷代典籍相接,中以溝通各族群,下以開未來中國文化之前途之重任,所以中文是共同的母語。它是我們的思想與智慧的所寄。假如台獨有可能、應該、必然實現的一日,也不能除去中文,因為語文即思想,沒有自己的思想便沒有自己的文化,還談什麼競爭力?共同的母語(漢語、中文)應超越統獨。


  中文將成為全球化的強勢語言

    近若干年來,台灣一切急速變小了。從政府的格局,經濟的萎縮,文化的自限,連大學也變得如同中小學。如果語文教育的偏失,我們文化立身定位的根基將動搖,我們面對的就不會只是一時的蕭條與失業,而是文化心靈的失魂落魄。我們將不再是原來的「我們」。《亞洲週刊》一月六日的「封面專題」報導,隨著大陸在全球經濟地位的提升,目前已有八十五國,二千多所大學及無數正規與短期的漢語課程,近三千萬外國人在熱學中文。這個熱潮還正在不斷擴大增強中。全球五分之一中文人口將使中文成為全球化強勢語言的第二位。我們今日錯此一步,若種下謬誤的因子,待到下一代已經長成,要改弦更張恐時不我與,我們將一無所有。

    以語文為中心的文化是國族安身立命的土地。我們豈能以為學了外語便生出一隻有力的洋手臂,自己挽髮就能離地飛騰而起?英語狂潮充分顯示我們的淺識與荒謬,能不慎重深省?

 
【2003/02/1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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