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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密印寺

  「……袋子是假的,袋子裏的東西是真的。當袋子是真的時,袋子裏的東西是假的了。」(一則筆記)


    至今我還執著兒時看戲的經驗,每到終場,那值臺的便衣男子,一手拎過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擺定臺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長型木牌,斜豎在椅上──

    明日請早

    他這幾個動作,利落得近乎瀟灑,他不要看戲,只等終場,好去洗澡喝酒賭博睏覺了──我仰望木牌,如夢而難醒,江南古鎮的舊家子弟,不作興夜夜上戲院,尤其是自己年紀這麼小。

    再說那年代的故鄉,沒有經常營業的戲院,要候「班子」開碼頭開來了,才貼出紅綠油光紙的海報,一時全鎮騷然,先湧到埠口的幫岸上,看那幾條裝滿巨大箱籠的船,戲子呢,就是爬動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著與常人無異,或者更見襤褸些,灰頭土臉沒有半點楊貴妃趙子龍的影子,奇怪的是戲子們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無論岸上多少人,不看,逕自燒飯、餵奶,坐在舷邊洗腳,同夥間也少說笑,默默地吃飯了。岸上的人沒有誰敢與船上招呼,萬一走來個喊話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個了。

    混綠得泛白的小運河慢慢流,汆過瓜皮爛草野狗的屍體,水面飄來一股土腥氣,鎮梢的鐵匠鎚聲丁丁……寂寞古鎮人把看戲當作大事,日夜兩場,日場武戲多,名角排在夜場,私采行頭簇嶄新,票價當然高得多。

    預先買好戲票,興匆匆吃過夜飯,各自穿戴打扮起來,勿要忘記帶電筒,女眷們臨走還解解手,照照鏡子,終於全家笑逐顏開地出門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時在腳底磔咯作響,橋是圓洞橋,也石砌的,上去還好,下來當心打滑,街燈已用電燈,昏黃的光下,各路看客營營然往戲院的方向匯集。

    「看戲呀?」

    「噯看戲!」

    古鎮哪裏有戲院,是借用佛門伽藍,偌大的破廟,「密印寺」,荒涼幽邃,長年狐鼠蝙蝠所據,忽然鑼鼓喧天燈火輝煌,叫賣各式小吃的攤子湊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戲,也都來此逗留一番。

    戲呢,毋需談,以後或者談。散戲,眾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門,年紀輕的跨圮墻跳斷垣格外便捷,霎時滿街身影笑語像是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像是一個方向走的,卻愈走愈岔漸漸寥落,寒風撲面,石板的磔咯聲在夜靜中顯得很響,電筒的光束忽前忽後,上橋了,豆腐作坊的高煙囪頂著一灣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連簷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戲者的歸返──眼前的一切怎能與戲中的一切相比,本來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沒意趣,見過戲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實在太沒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戲」拋棄,絕望於成為戲中人。

    我執著的兒時看戲的經驗寧是散戲候的憂悒,自從投身於都市之後,各國各類的戲應接不暇,劇終在悠揚的送客曲中緩步走到人潮洶洶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個始於童年的陰沉感喟──「還是活在戲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慘了的戲。

    「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種欲望,與「自戀」成為相反的趨極。明知不宜作演員,我便以寫小說來滿足「分身欲」「化身欲」──某編輯先生於刊出《兩個小人在打架》後,再度約稿時聲稱:「我們知道您曾經擔任過中學國文教師……」。某編輯女士覽及《完美的女友》之類,訪談中提起:「看到了為您縫製絲質襯衫的女雕刻家等等您從前的伴侶,可否請您談談您的諸多『情障』。」某青年讀者來信問:「從《第一個美國朋友》看,你幼年家境很好,教養是不錯的,後來怎會一事無成的呢?」《芳芳 No. 4》引起女讀者的義忿,其中有位姑娘力主「芳芳是個好女孩」所以「你怎麼就這樣看待她?」──我沒有在中學教過國文。也沒有作為石油工程師與女雕刻家舊情復燃。福音醫院是有的,美國孟先生對於我是陌生人。我從一個男人身上取了「芳芳」的模特兒,那音樂家的原型卻是個女的;情況既然顛倒,也即是本來就沒有這回事──當時我並未按實回覆編者讀者,怕會被認為我諱避抵賴,認為我不夠朋友。

    如果要夠朋友一下,便得拈動三個名詞:夢、生活、藝術,此三者被反覆烹調得十分油膩,只可分別抉取其根本性質──不自主、半自主、全自主──我偏愛以「第一人稱」營造小說(也通用於散文和詩),就在乎對待那些「我」,能全然由我作主。

    「……袋子是假的,袋子裏的東西是真的。當袋子是真的時,袋子裏的東西是假的了。」(一則筆記)

    再多解釋就難免要失禮。還是顧左右而續敘往事吧──古鎮春來,買賣蠶種籌開桑行的熱潮,年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稱「軋蠶花」,廟會敬奉的主神名叫「蠶花娘娘」,不見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個獨生的「蠶花太子」,是最喜歡看戲的,所以在一切的鬧忙中,扣人心絃者還是借此機會大家有得戲看,曠地尚搭起巍然木閣,張幔蒙箳,懸幡插旗,蠶花太子用小轎子抬來擺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喤喤,人山人海,全本「狸貓換太子」,日光射在戲臺邊,亮相起霸之際,鳳冠霞帔蟒袍繡甲,被春暖的太陽照得格外耀眼,眼膛也更加泥做粉捏般的紅白分明,管絃鑼鼓齊作努力,唱到要緊關頭,烏雲乍起,陣雨欲來,大風刮得臺上的緞片彩帶亂飄亂飄,那花旦捧著螺鈿圓盒瑟瑟價抖水袖,那老生執棍頓足「天哪,天……哪……」一聲聲慷慨悲涼,整個田野的上空烏雲密佈,眾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裏的究竟是太子、是狸貓……

    這種「草臺戲」即所謂「社戲」,浙江上八府往往開演在祠堂裏,如果現成的戲臺臨河,便圍泊了許多烏蓬船,啟蓬仰觀,觀罷蕩櫓而去。下三府的敬神獻戲,貪圖看客多多,向木行借來長條毛板,面對戲臺架作馬蹄形的層座,外邊便是大片大片嫩綠的秧田,辣黃的油菜花發著濃香,紫雲英錦毯也似地一直舖到河岸,然而日日見慣的平凡景緻,哪裏抵得過戲臺上的行頭和情節,燦爛曲折驚心動魄,即使太子總歸假的,即使狸貓總歸假的,而其中總歸有真的什麼在──我的童年,或多或少還可見殘賸下來的「民間社會」,之後半個世紀不到就進入了「現代」,商品極權和政令極權兩者必居其一的「現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單層面社會中,即使當演員,也總歸身不由己,是故還是寫寫小說(其實屬於敘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稱」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寬解對天然「本身」的厭惡。至此,童年看戲散場後小街磔咯作響的石板,橋堍豆腐工場高煙囪上的新月,也被裝在前面所說的那種袋子裏而不再怨尤了。 




摘自《溫莎墓園》-作者自序
作者:木 心
出版:圓神出版社
出版日期:中華民國七十七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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