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終於如願去了養護所,這些日子太亂太忙,每日都掛念著那些爺爺奶奶們,已經十天沒去陪他們說話,我買了三份草莓布蕾帶給歐爺爺、大振爺爺和林爺爺,只有他們還能偶爾吃些好消化的點心,不過到時已有些晚,他們剛用過點心、吃過晚飯了。
大振爺爺的精神還好,還是不理我,我不知他心裏想什麼,彷彿和他的距離又拉遠了,但他是記得我的,所以當我在他身邊叨叨唸時,他裝得很酷,最後索性閉上眼睛,就跟以前一樣,表情僵硬;他害怕我嗎?他害怕嗎?在這裏,情感會成為痛苦的種子嗎?
我看到林爺爺……他為什麼憔悴得那麼多?當時他試圖自己下床,扯掉了尿套,尿液流得濕了半張床,夜班護士到廚房去將這「好消息」告訴阿蓉,然後,林爺爺就被壓回床上,並且雙手都被綁在床架上了。所以,我無法像過去一樣緊握著他的手、或擁抱他,──他忘記我了,見到我不像過去那樣開心地喊「アキコ」,他喃喃地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我重頭來,用過去他熟悉的口吻跟他說話,罵他不乖,他似乎有些想起又似乎不完全確定,他變得那麼失魂落魄,沒人理他,他說:他不要一個人,他想出去客廳……我真的能感受到他的恐懼──在他左邊病床的是完全癱瘓的毛大哥,右邊病床是比毛大哥更資深更嚴重的清松爺爺,清松爺爺我不能碰他,夜班護士特別交待過,毛大哥還能表現出痛苦的表情,清松爺爺完全不能,看著清松爺爺的眼睛,我只能猜測他眼角流下的是眼淚還是眼屎……整間病房是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的,林爺爺想逃出去,想去有聲音有人氣的地方,但沒有人願意攙扶他、照顧他。我問阿蓉,林爺爺的兒子有來看他嗎?「有,不過很少,」那他太太有來看他嗎?「不要說了!」阿蓉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想起上次來時林爺爺說想介紹他兒子給我認識,說他兒子幾天前有來看他,還問他「死了沒?」……
林爺爺終於想起我,但他十句話我只能聽懂半句了,怎會退化得那麼快?他喊我的名字,說他想我,說他們都不理會他,我狠下心,對林爺爺說:「不要再想我了,不要再喊アキコ了,要唸『阿彌陀佛』,知道嗎?你想我也沒用,要想『阿彌陀佛』,你不想我,我還是會來陪你,」我抓著他皮包骨的瘦體,嚴厲的說「別管他們了,別管這個、別管他們,沒有誰可以捨棄你的,要唸『阿彌陀佛』,想起來就唸『阿彌陀佛』,知道嗎,不要再想我了,知道嗎……」──我有來不及的感覺──林爺爺說「知道」,然後開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喊著……像向天呼求一般的聲音,然而意識並不是清楚的,我努力鎮定,告訴他:「在心裏唸,」撫著他心臟的部位,「阿彌陀佛就在這裏」……
林爺爺很害怕我離開他的視線,掙扎著起來要我抱抱他,我感覺到他的害怕,而我也害怕,害怕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アキコ是誰了。
這一切,毛大哥都聽在耳裏,對毛大哥,我必須用另一種方式鼓勵他。他是基督徒,當我提到要帶《聖經》或《荒漠甘泉》來為他唸讀時,他流淚了,臉部表情激動,張開大嘴似乎十分痛苦,我對毛大哥說……說什麼呢?此刻我竟已想不起來了;我努力放空自己的思緒、想法和任何自主性的行為,讓他的上帝帶領我,我相信他的上帝沒有遺棄他,毛大哥的心還很有力量,他可以為更多需要幫助的人禱告,因為他還「活著」,有許多人需要他的禱告,他可以比大部分的人更專心、更有力地與上帝說話。他的手比以前柔軟些,我可以很容易地握住他的手,過去非常僵硬,必須一根一根手指頭分別扳開才行;同時,我感覺他在情緒上穩定下來的時間縮短了,當我離開時,他的眼神總是更溫柔有力,我相信上帝在他心裏,而毛大哥能愈來愈清楚地感覺到祂的力量和愛。
美珍姐姐還是留在六樓,全身發燙,夜班護士說是因為她本來就比較有肉的緣故,這是什麼說法啊,我不喜歡這個凡事不在乎的護士,分明美珍姐姐那邊的一台抽風機壞掉了、分明壁上的電風扇送風的角度到不了她的床位,什麼「因為她本來就比較有肉」;我只是義工;當我提出長庚學長建議的「為他們做五穴炙(薰療)」時,護士還在開玩笑「是把燒燙的針插到他們的皮膚裏嗎」「還是拿燒灼的煙在他們身上燒個洞」……我拳頭緊握深吸口氣再放開,轉身拿身旁藥車上的小鑷子抓住她的手試圖做示範,她把手甩開:「我知道啦,我再幫妳問問院長吧。」
回到美珍姐姐的身邊,我無語。問美珍姐姐「看著我的眼睛,你能明白我要說什麼嗎?」美珍姐姐搖頭,我只好試圖將百感交集的心情說給她聽──喜歡喝咖啡嗎?(點頭)那你要加油喔,讓心情愉快,心情愉快身體就會更健康,然後,我們一起去喝咖啡,好不好?(點頭)……
漸漸知道林爺爺和美珍姐姐都是低收入戶,這是阿蓉、阿江告訴我的,我不明白這個歸類的意思,──所以他們需要更多關懷和愛不是嗎?
屋外有颱風雨的傾向,但似乎上天為我安排,雨停歇,我趕赴行天宮。離開行天宮時突然起意,打電話給國中同學艾寧,又一個失聯多年的同學,因為知道她是虔誠的基督徒,也巧,她就住在行天宮後面,一到她家,外面就狂風暴雨了,但是當我凌晨離開時,一陣涼風吹來,溼漉漉的地面上,沒有一滴雨落下。
-2007-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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