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澄波  淡水中學  1936

  要是現在讓唐璜和加彭尼〈註1〉兩人會面的話,兩人究竟會談些什麼話呢?隨時代的不同,有的道學家必會認定,前者是老是玩弄女人的敗家子;後者為強盜集團的首領吧!這樣評斷是否正確呢?當然持有這種見解的人,他們必定自認是正確的評斷,甚至強調,這看法具有康德式的普遍性。但它果是真理嘛?

  唐璜對這種批評,為表示他的不服,就在一個盛夏的某一天,造訪了正在半睡中的加彭尼,而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加彭尼從朦朧的夢中被叫醒,極不高興地吼著說:
  「你到底是誰?沒有得到人家的同意,就隨便地進入人家的房間,妨礙人家午睡!」

  唐磺對加彭尼那種氣勢兇兇的樣子,一點都不在乎:

  「我是唐璜,你在這監牢裏似乎還是改不了,你那種火爆的脾氣!」

  「唐璜?你是哪裏的唐璜?」

  「女人所喜愛的唐磺呀?」

  「是令女人著迷的唐璜麼!」

  「是的,就是那個唐璜,他不去找女人卻來找你加彭尼。」

  「敗家子與流氓,好一個絕妙的配對,真是令人痛快,握個手吧!」

  加彭尼伸出手,心情非常愉快。

  「你到這塵世來究竟有何貴幹?是天國裏沒有女人了嗎?」

  「不!是想和你見面而來的。因為,你在某些地方和我有些類似,我突然感到惦念,就趕來了。」

  「唔,這就怪了,唐磺不去找女人而來找流氓。這豈不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嗎?」

  「加彭尼,請你不要誤會。我是誠心想見你才來的。決不是為了蒐集性慾與怪異的趣聞而來的。」

  「這個我知道,是消受不了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吧!是不是要我派幾個手下幫忙呢?若是,就老實地說出來吧!我加彭尼也是行俠仗義的堂堂男子漢,好歹也可助你一臂之力,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吧!」

  「怎麼!說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哩!真令人意外。不過這一套在美國是不管用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舌頭長愛說話,而且不管丈夫是國王或是百萬富翁,她也敢爬上他的頭去。不過對於不喜此道的丈夫而言,常會不客氣地把她給休了。你會感到灰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好色的男人到美國來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你誤解了,你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的話,那你也幫不上這個忙了,我是認為你能了解我才來的,算我白跑一趟。何處覓知音?還是回去吧!」

  「咦!誤解?那麼你也像那些隨著潮流而改變自己的傢伙們一樣,想做暴力集團的頭子嗎?這樣的話,可就有趣了。」

  「不!並非如此,我是認為我們有靈犀相通之處才來的,我是看走眼了,還是回去吧!」

  「等一等,既然是專程來的,就多聊一會兒再走吧!你鬥不過那些年輕女孩,想必相當懊惱吧!所以說,要是有什麼須要幫忙的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

  「不!我很快樂,因為我贏了,如照一般人的想像的話,我或許是輸了,但是,我敢肯定地說我是贏了。」

  「這真是叫人糊塗的理論!在我們的世界裏,不是贏就是輸,只有其中的一種可能性,輸了同時也贏了,我真不知道這是那一門的道理?」

  「我一生中,愛過九百九十九個女人,但她們所給予我的只不過是一連串的空虛罷了。我越是愛她們,她們越是要離開我,有的是為社會的舊制所束縛;有的為金錢所壓迫;有的是向權勢屈服;有的是淪為一文不值的道德的犧牲品,哭著離我而去。我一直找不到真正為愛而生的女人,我抱著一顆寂寞的心,就像在沙漠中為了找尋水而徬徨的旅人般,勇敢地一直在找尋為愛而生的女性。但是,就在這個工作的半途中我離開了人世。我是為了讓女性們知道,戀愛對於人生是多麼地崇高,而成為四處流浪的旅人。可是世上的道德家們,卻罵我是敗家子,我是在這樣的罵聲中被埋葬的。但真見花朵即將枯萎,我那仗義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全心地提著水桶加以灌溉。然而,每想起終此一生,僅不過救了九百九十九個女人,真是感到淒涼。我在認為完全失敗之餘,於是隱身於天國的一隅,但是此番來到美國一看,簡直沒有我存在的餘地,實在痛快極了!所以說,我贏了。」

  「喔!原來如此,我不知道你是用那麼崇高的感情來引導女性,而諒解了你,真是抱歉。世上的人都罵加彭尼是土匪、流氓、暴力集團的頭子,我知道你會了解我的心情的……。我是因為看到有些人貪婪無饜,吸取別人的膏血,但他們卻受到法律的維護,並且高據社會的上流階層,露出一付不可一世的嘴臉,我一時不由氣從中來。而且,那些被巧取豪奪的民眾們,生活無依,甚至被逮下獄。叫人看了不免火冒三丈,大盜賊是道德的,而小盜賊卻是罪惡的。這到底是哪一門子的法律?因此我決定以身說法,親自表演出他們那種有組織的強盜是如何地犯法,讓世人瞧瞧。結果,我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被冠上流氓的頭銜鎯鐺入獄。回想起來,你我實在是不幸!」

  「加彭尼,不要如此悲觀。強盜們在經濟恐慌之下,將會原形畢露,為眾人所放逐,現在已是他們的末日,不必你再現身說法了。」

  「對!你我在世上都是多餘的哩!那真是痛快!」

  「真是痛快!」

  唐璜帶著笑容,步履輕盈地向天國走去,加彭尼也帶著微笑從小窗望著蔚藍的天空。


(原載「福爾摩沙」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版)

〈註1〉加彭尼:加彭尼為美國暴力首領,生於義大利的拿波里,後隨雙親移民美國,一九二○年移入芝加哥,經營黑市酒。一九三二年逃稅而入獄,同年釋放後隱居於邁哈密,死於肺炎,一生中死在他手裏的約有二百五十人之多。



唐璜與加彭尼(選自《台灣文學叢書-3豚》遠景)
王白淵  著
陳曉南  譯

  王白淵,臺北市人,一九○一年生,就讀日本國立東京美術學校時,與蘇維熊、張文環、吳坤煌、巫永福、劉捷……等人共組「臺灣藝術研究會」,創辦「福爾摩沙」雜誌,一九三一年於東京出版詩集《荊棘之道》,畢業後擔任日本秋田女子師範學校教師。一九三三年赴中國大陸,擔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老師,一九四二年返臺。
  王白淵是一位詩人,也走一位美術理論家。「唐璜與加彭尼」可能是他一生唯一的小說作品。光復後,默然從事美術研究,著有:「臺灣美術連動史」。一九六五年逝世。
  「唐璜與加彭尼」一作,是篇思辨的寫意小說,也是篇諷世的寓言作品。沒有顯明的社會寫實,但卻隱涵著豐富的人生哲理。兩個為世人所曲解的叛逆,一個是多情浪子唐璜,他反叛社會的名利枷鎖,向權勢挑戰,傾其一生亟力在尋求為愛而生的女子,卻被「道學家」認定是「玩弄女人的敗家子」;另一是正義俠盜加彭尼,他為了反抗現實社會那些偽善敗德,欺世盜名的寄生蟲及吸血蟲,而不惜現身說法,竟被「道學家」冠上了「土匪、流氓、強盜集團的首領」。
  在作者別開生面的構想下,這兩個不同時空背景的叛逆人物卻破例會面了,起初亦不能免俗,雙方互相誤解嘲諷,好似要劍拔弩張一番,繼而在他們剖心交談之下,如捐棄俗見,發現彼此靈犀相通,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本篇旨在諷喻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社會,當世衰道微,物慾橫流時,往往會真偽不明,是非莫辨。真正的、純摯的、永恆的愛及正義,將受到世俗的誤解,遭到「道學家」的扭曲排斥,而其最終的代價是小人當道,智者被逐,一如唐磺與加彭尼之被屈解一般。那是人類文明之幸,或抑不幸?
  本篇寓言,調笑暗諷,緊湊精悍,頗為淋漓盡致,沉酣痛快,尤饒有啟發性與智慧性。其結尾加彭尼言:「對!你我在世上都是多餘的哩,那真是痛快!」,此係自諷,亦是諷世。
陳澄波﹝1895 ~ 1947﹞
 
   陳澄波於民前十七年 2 月 2 日出生於嘉義。父親為前清秀才。從很小的時候起,陳澄波就時常抱著做大事的願望。1924 年陳澄波赴日考入東京美術學校師範科。1926 年以畫作《嘉義街外》首次入選日本第七屆帝展。

 

  1929 年 3 月,他自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即動身前往上海。時值上海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陳澄波初抵上海,即任此會的西畫評審員。他居住於上海期間,對中國畫有更多的接觸與認識,其中特別喜歡倪雲林與八大山人的作品。在日後的畫作中,可見到其影響力反應在他的畫面上。

  1933 年 6 月,陳澄波返回嘉義,已接近不惑之年,在鄉人的眼中,他仍然 具有文化英雄的色彩。自從回台後,老家嘉義自然經常入畫,而且其間風格變化頗為明顯。由於開始接觸嚴格西畫訓練的年歲較晚,他早年在台灣自我摸索的痕跡一生未曾拋棄,此包括對主觀敘述意識的偏好以及強烈的鄉土色感。而在他重返家鄉後,自我的風格逐漸穩定地成長、成熟。然由於社會時代的局限,讓他的雄心壯志終不得實踐。他在戰爭前後,那段黑暗、不安、沈默的日子裡,寫下心中最崇高的藝術形象。


淡水中學

1936 年
油彩‧畫布
91 x 116.5 公分

 

說明:
  此幅畫兼有敘述和抒情的意味,俯視的角度由近拉高拉遠,以平面具裝飾性的手法成功地表達蜿蜒的韻律感。點景人物借自水墨畫,傳統而不覺累贅,色調活潑豐富,掃除以前畫中烈陽當空下的目眩感。此為一系列淡水風景之一,描繪淡水風景的這一段時期,是他回台後自我學習的高峰期,此作亦是他風格成熟的代表作。


資料提供:視覺素養學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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