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 - 十三座城市 

  這是四月最美好的事--盛弘的新書《十三座城市》終於出版了。

  打從去年接獲消息就開始期待,尤其見到盛弘的筆調愈放愈開,總讓我想起那個愛跳舞的男孩,自悠自在。確實祇要有他在的地方,場面就自然熱活起來了,他是極具感染力的「斯文人」;然說他是斯文人確又不實在,傳統的底、新鮮的活,他對生活/世界總有無限的好奇心,經常是充滿熱情與活力,好似行囊早已掛在肩上,隨時準備去旅行。

  我確信,這十三座城市,將因他的書寫而以不同的角度與面貌重新出現,並且,永遠存在。

 

  -2010-04-30-

盛弘在中時的部落格:靠邊走


 

旅人的心光 向陽(詩人、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所長) 

——序王盛弘散文集《十三座城市》 

  閱讀王盛弘的散文是一種享受,尤其是他近幾年來的集子,朝向旅行書寫,結合對都市的細膩觀看、自然的深刻體悟,以及感性和知性兼容的文筆,呈現了一個喜愛旅行的旅人心境,更讓人感到暢快。從《慢慢走》到《關鍵字:台北》,王盛弘寫出了旅行書寫的核心議題:空間的遊走,以及出入。遊走多重空間,使得他的散文展現三稜鏡般多變、多彩的炫麗;出入不同的風景,又使他的散文凝練著深具人文色彩的心象。他的散文會發光,讓讀者在閱讀之際,看到隱蔽於表象之下的微塵暗影,也看到城市與人群的幽暗魅影。

  通過旅行,通過走踏,王盛弘的散文也是人間的散文。在《關鍵字:台北》這本標誌著地誌書寫旅程碑的集子裡,台北這座城市因此有了人味。他寫德惠街、牯嶺街、永康街、二二八公園、建國花市、台北東區,也寫夜店、健身房……以他的走踏、觀察、感悟,為新世紀台灣都市文學開拓了一塊新的版圖,表現了他註記台北這座多樣都市的才賦。一步一腳印似的,讓台北這座灰黑的城市,因為他的書寫,而有了生氣勃勃的血肉之美,與夫溫暖。他處理台北的城市空間,不僅是地標、街名,也帶進了在這空間之中存活的人們的悲喜苦樂愛慾情仇,而使得他筆下的都會空間有光影晃動,有暗香竄流。

  這本新作《十三座城市》可說是《關鍵字:台北》的遺緒:王盛弘筆下的十三座城市並未遺漏台北,台北作為出發,也作為歸返;作為文本,也作為腳註,是王盛弘展開旅行書寫的源頭,也是他反芻旅行的歸宿——因此,這本新著就保留了相當部分《關鍵字:台北》的優點,作為旅人,行走過的城市街道印記著旅人的眸光、腳跡,映現了旅人的心象。一如他在本書後記中所說,「彷彿隔著一扇瀏亮玻璃窗」,看見的是「以客觀世界為布景的主觀映象」。這映像是旅人王盛弘心境的再現,十三座城市,無非一座心的城市,心的王國。通過台北,台北之外的另外十二座城市因而生動起來。這些城市的點點滴滴,鑲嵌了一個從台北出發的旅人的驚歎、沉思、反芻和凝視。

  但同時,這本新作也展開了新的空間。那是一個獨行的旅人對於不同城市的景觀的靜觀——異於《關鍵字:台北》對於都市人間群像的細膩刻繪,《十三座城市》更多了都市街景、風物的細描。王盛弘寫上海、蘇州、香港、京都、東京、首爾、峇里島、愛丁堡、約克、倫敦、巴黎、巴塞隆納,以異國旅人的眼睛,看到了這些城市留駐在他心中的景象,細緻地鋪陳一個異國旅人在異地中的行蹤,同時也帶出這些異國城市的光亮。其中特別是對於日本京都的情有所鍾,盡皆展現於本書「京都的石頭」一輯之中,他對京都的庭園的沉浸,對於京都隨處可見的木石草花的精細描繪,把旅行書寫從浮光掠影的感慨、頌讚,推進到一個交織了文學、歷史、自然的多重書寫空間之中,因而活現了像京都這樣具有特色的都市之美。這是旅行書寫最為深刻的部分。讀他的京都書寫,不僅看到京都的街道,還撫觸了京都這座都市的心。

  一個旅人心中放出的光,可以照亮一座城市。《十三座城市》正是這樣一本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書。作為旅行書寫,通過王盛弘的筆端,城市中最幽微而不易被「觀光」之處,一一纖細顯露。藉由舒緩的行踏,也通過默識,王盛弘寫出了我們以為熟悉實則陌生的城市心景;也藉由精確的細描,王盛弘寫活了他所履踏過的城市不易為人所窺看的城市之美。如果說,旅行書寫不僅只是書寫眼睛所看,也還要寫出心中所識;不僅只是描摹地誌空間,也還要凸顯人文空間,在觀景的同時又能觀心,融匯外在景觀與內在心境於書寫之中,給予閱讀者旅行「風光」之外的旅人「心光」,《十三座城市》庶幾近矣。

 

豈僅止於十三座城市 鯨向海(詩人)

——我所知道的王盛弘 

  跟王盛弘認識數年,我們維持著那種每次見面笑說:「不如一起去洗溫泉吧。」卻從來沒有真正去過的微妙情誼。大概知道他的些許戀愛故事,隱約理解他又怎樣分手了又怎樣愛上了,但始終沒機會親眼目睹他的戀人們;我卻曾被他逮到和我們家那位穿涼鞋在花市裡閑逛共吸一罐飲料。也分配到一些極度隱私不可說的祕辛,我確實是那種可以爆他料的密友,但沒有辦法太多。

  我猜想王盛弘應該有點悶,有點委屈。他創作認真,這個時代卻不見得同樣認真地翻閱了他的作品。還好他心靈強壯並不氣餒,反而越寫越勤快,令人動容。一晃眼來到第八本書,輪到我幫他作序。早先他就曾囑咐我:「有天要找你寫序。」從此我便如履薄冰,如臨大敵。除了王盛弘是完美主義者,有文字標點潔癖,很可能稍有差錯就被他暗地嫌棄;此外他的散文路線是廣闊無疑的,雖然習慣「慢慢走」,卻通曉各種文學符碼,典故,植物,鄉土,愛慾,觀光,時尚……他理解怎樣作夢,怎樣讓月光把他帶走,然後不偏不倚回到同一張床上——這讓可以在自己房間裡走失的路痴如我,難以想像。我因此一度焦慮:找我寫這本旅遊風格的書序,是在惡整我這樣的宅男嘛。

  他雖然喜歡背誦我寫的〈在健身房〉開頭那句:「我們已經決鬥過了……」(然後下面的句子,照例都背不出來),但其實沒有像一個詩人那樣依賴青春熱情,也鮮少顯露血性方剛之氣。他更在意的應是技藝的熟極而流,形式與技巧都隱入細部。王盛弘親近周作人的文風,與琦君長年通信,仰慕白先勇,他自己的文字也多有文壇大家的氣勢,極少幼稚濫情,總氤氳著優雅的品味,使得南方朔不禁盛讚他是「一個有風格的作家底誕生」。儘管如此,他旅途的後車廂內未嘗不乘載著童年往事;《關鍵字:台北》說過:「我豢養小情人般地豢養著飛翔的想像……」,並提到從小便一直擁有的兩個奇思異想:一是倒立騎著腳踏車,一個是住在迷宮一般的闊大屋宅裡。王盛弘這本壯遊之書,觀點可說承接上述的童年遐想而來——飛翔是快速地俯瞰全景,倒立騎腳踏車是悠閑地變換視野,迷宮住宅則是日常生活的陌生化;既涵蓋交錯了心理意志與語言結構的時空,詮釋當代旅遊風物詩意,也展現了二十一世紀初旅人們的世界觀。黑澤明的電影《夢》裡,有一個小男孩由於偷窺了狐妖的婚禮,必須走到彩虹底下去尋找狐狸居住之處尋求原諒。王盛弘自己也像是個好奇的小男孩,被美麗的景象吸引而不惜冒犯倫常;然而,他的書寫本身未嘗不是彩虹底下的狐妖,誘惑著和他一樣的男孩們。

  大抵說來王盛弘的旅遊節奏是不積極的,他也認為「懶散」是一種具備美德的誘惑。其旅行氛圍大多舒適悠閑,散發著被寵溺的光澤,並不刻意鉅細靡遺的交代交通路線圖,也沒有繁雜的食宿金錢交易紀錄。「有什麼就看什麼吧。」既不是追趕行程的觀光客,也非狼狽困頓的流浪者。他在日頭最囂的時候,贊成沖繩政府所推廣的男性撐傘,認為「有了健康,才能講究男子氣概和美學」,這話語讀起來,彷彿也是對他自身文字風格的隱喻,首先講求體質健壯,根柢結實,不需特別搞笑也不搞怪,自然寫出雄渾結構,美學氣魄。心理學上有所謂「尤里西斯動因」(Ulysses factors),驅使人們逾越物質上的障礙,滿足對世界與自己的好奇心,達到智性需求。王盛弘固然憊懶優雅,卻不見得缺乏探險家的興趣,且看他在〈台北演化私人史〉中的幽微考究以及對日本庭園流派變遷的迷戀;再細讀他寫霧都時,首先提到美國作家提穆‧麥克那提的〈月亮馬群,和地上的霧〉,詩意唯美;話鋒一轉便指出蔣彝多年前所見的倫敦之霧其實是「硫化煙」……如此這般,在美好的事物中,不忘檢視那些危害「健康」的可能。所以他會在回台之後,還特地到官方網站上去建議寒山寺的修整工事,也就不意外了。

  王盛弘固然描寫了諸多都會生活,從夜店到地鐵,電影到書展,「像茶館裡老手,把茶水透過長長壺嘴,遠遠地拋射進茶杯裡,戞然收止,桌上不濺一顆水花」;但他更是「多識於草木鳥獸蟲魚之名」的「繁花教父」,好本事捨不得放著不用。他說:「人在路上,往往不自覺朝野草閑花望去、走去,旅途中有些場景經過多年以後還無端想起,主角竟就是植物。」植物是他的地標與經緯度,也是情緒轉移敘事發展的媒介。第一本散文集記載了當兵時寫給長官,要求自願離開辦公室冷氣房,去整理營區植物的信:「我本是農家子弟,對土地自有一份親切感,也深諳四季更迭,草木榮枯……」吐露了他的心聲本質。他還出版過一本《草本記事》,記錄他這個都市園丁的諸多園藝密技情事。有時覺得王盛弘本人的氣質也類似一株植物:枝條強健,葉片清潔,性好陽光,溫暖多汁而不花稍,幽靜多夢而無病蟲害……那些靈感通過他這個植株母體,繁衍了各式盆栽(如花盆也能種貓),扦插出一整個花季(如一百年英國園林的中國熱),永恆的春日為之動盪。

  王盛弘周身光鮮亮麗,與整個時代的型男們並肩而行,內心卻不見得沒有哀愁與疑惑(他當然也曾不小心誤剪了種植多日終於等到綻放的朝顏莖幹而自責不已,宛如傷害了一名摯友似的。)幾年前他在《假面與素顏》上簽名,寫了底下這句話給我:「阿海,我想我這一輩子,是當不成人了。」我不明確知道這是「素顏」或「假面」的說法,但某些時刻他必然很希望成為某一種「人」,而擔心他永遠無法達到這個要求。旅行的心理有一部分很可能是對目前的處境感到不滿。如果十分知足於自己的生活,也不厭倦於一成不變的日子,旅行便沒有那麼必要了。是這樣嗎?王盛弘魔幻般的旅行文學其實是對無聊日常的反動?他曾在香港缽甸乍街寫到:「酒意已經退去,卻更加憊懶,我的眼光往下望向某個空洞洞的一點,想著的竟是,身在青春的邊界,自此走的是下坡路了……」我想起他很在意的薛西弗斯困境:「我只好在不變中求變化,為日子找些新花樣。」但似乎又不盡然如此,他也說:「我每天做同樣的事,因為極熟稔,反而可以從容體會事物的微小變化與美感……」旅行對他來說,是一種「新花樣」還是「極熟稔」的事情呢?或者兩者都有:「我是凡人,我是薛西弗斯……作為一個主體,有自己的快樂和悲傷。」

  若說所有的苦悶都是性的苦悶(所以王盛弘說:「愛情是生命最大的冒險。」),都知道他是個美男子,正是他自己在〈天天鍛鍊〉所說:「有著美麗長尾羽的雄孔雀,怎麼捨得不展屏?」(但也沒人說帥哥就比較方便於旅行,他可能出門要注意防曬又得弄他的髮型,決定穿怎樣的衣服……)雖然王盛弘強調他喜歡單獨旅行,卻曾說:「植物也怕孤獨。」他的旅途充滿許多與陌生人互動的經歷,如去築地本願寺尋找三島由紀夫情愫,或在奧萬大和生態研究員曖昧對答——不知道讀者你讀過《一隻男人》沒有?王盛弘最樸實卻也最揪心的一本,他的赤裸真情大部分都乍洩於此書:「在人生路上,我們都在尋找一個人,可以相偕並進,可以互相扶持,可以相知相愛,我們都以為這個人遠在天涯海角;但難道他不會從天涯海角走來,走到你的身邊,與你擦肩、與你交換一個眼神,甚至身上的熱度?」我當年讀了深深感動,迄今也仍認同他的結論:「情人是街上最美的風景」。那「一隻男人」來來去去,看似「桃花盛開」不可一世,據我所知,那麼多篇章恐怕寫的都是同樣的幾段揮之不去的戀情而已,思之豈不更顯純情?(難怪楊佳嫻曾戲稱,那些都是「王的男人」!)王盛弘的獨特技巧迷障會給我們錯覺,越是簡單其實深邃,彷彿平易其實精巧。所以讀王盛弘的散文,不可淺嘗輒止,一不小心就像是疏忽錯過包裹於時光膠囊中的日式庭園,他自己描寫的建仁寺東陽坊:「若不知典故,那實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破房子啊。」

  此書後記裡王盛弘寫到:「至於行前……收拾好屋子,臨出門時為盆花澆個濕淋淋,並在桌上擺顆青蘋果。」初讀到此段,一方面被「濕淋淋」的聲感所誘,一方面更在意這顆來得突然,不言可喻的「青蘋果」(原以為是山中樵夫看仙人對奕,一晃眼人間已經如何朽爛的老梗);但王盛弘的仙遊每每趕在腐爛之前,回來時青蘋果正好熟透了,旅行經歷使知覺敏銳,打破往昔累積的刻板印象,生活與創作相互迸發香氣,平凡日常又復變成樂園。寫作之路需要一些幻想的熱情,燈光太亮可能令人絕望,但願我們常在夢遊中。宛如學生時代的大隊接力,沿途為那些隊友們聲嘶力竭搖旗吶喊,你也在那個隊伍之中,變得不孤單了,起跑時所有的心跳同時加快,通過那個不斷被傳遞的棒子你們融成一體。又有人出書了,又作夢了,在寂寞的夜色裡,有人還在把棒子遞交給我們,不知道命運接下來帶領我們前往哪座城市?十三座城市之後呢?王盛弘的神情堅毅,步伐穩定,恍若最初那個在家鄉屋脊上月光下隱約有異物慢慢甦醒問候此世界的男孩,就算偶爾失眠,也必然會繼續夢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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