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沒有讀到這麼意境深遠又好看的短篇小說了,如果爾雅版的《年度小說選》還在,我一定設法將〈辭海〉選進來。

     〈辭海〉是哈金短篇小說集《好兵》十二個短篇中的一篇。以《辭海》為魂,哈金似乎在招喚讀者,讓人看到人性中的善良和希望。這篇小說的背景放在一九四九年後共產黨取得政權,軍中舖天蓋地研讀毛著和毛語,而〈辭海〉中的小說主人公周文卻喜歡讀《三國演義》和《辭海》,尤其一九二九年版,三千多頁厚的《辭海》,周文更是把它視為傳家寶,連隊指導員司馬林也想擁有這部辭書,他甚至願用三個月的薪水二百元人民幣向周文購買,視書為命的周文就是不肯讓出來,這讓司馬林心中極為不悅;周文想在復員(退伍)之前能加入共產黨,司馬林如今鐵了心,不讓周文入黨。入不了黨,沒有黨票,回家後周文當然知道不可能找到好工作。 
     幸虧周文後來遇到了師後勤部梁部長。梁部長最喜歡肯學習、愛讀書的年輕人。想當年他就是因為不識幾個大字,吃了悶虧-一九三八年秋天,他是紅軍機關槍連連長,有一次在甘肅山區同蔣介石開戰,後來團部的傳令兵送來團長的命令,命令很簡單,一個紙片上只寫了兩個鉛筆字,可全連上下只有指導員識字,偏偏指導員和十六名戰士已犧牲生命。當年的梁部長只好對全連喊話:「誰識字兒?」沒人回答,大家都是睜眼瞎子。兩個鉛筆字不外是「堅守」和「撤退」,梁部長只好用猜的,他選擇了「堅守」,結果清晨五點,敵人開始炮擊山頭,他們還拉來了重炮,不久就為敵人包圍,這一仗打掉了他們三分之二的人,要不是他的兩根手指和一隻左臂也被打掉,團長早就斃了他。 

     團長明明要他「撤退」,他卻因不識字,使得團裡全部機關槍的一半都丟掉了,還犧牲了一百二十條人命。 

     一九三八年,生在上海的我還只有一歲。七歲時,可能父母經濟狀況不佳,把我送到崑山小圓莊一家顧姓農家扶養。那時整個村莊十三戶人家沒有一人識字,那是文盲的年代,中國識字人口十不到一,也不過七十多年,如今還有不識字的人嗎?台灣更是碩博士滿街,可肯讀讀《辭海》和《三國演義》的又有幾人?社會改變近乎翻天動地,此時再來品讀哈金的小說,怎不讓人感慨萬千。 

     本名金雪飛的哈金,生於一九五六年遼寧省,他於一九六九年還不滿十四歲時就入伍當兵,在人民解放軍中服役五年,這五年的軍旅生活成為哈金寫作的養分。整本《好兵》裡的故事全都發生在黑龍江,他有意把故事地點移到更北的中蘇邊境。軍中是另一個社會縮影,有更多的荒謬、黑暗和不人性,但哈金能「在苦難中宣洩歡悅」,讀《好兵》中的各個短篇,我會想起張拓蕪的五本《代馬輸卒手記》,所不同的是,哈金以小說方式表達,張拓蕪則寫成散文。 

     我自己也曾在軍中待過十年,連同四年的軍校生涯,十四年的軍人生活,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年代。我像〈辭海〉中的周文,「每當大家打撲克、扯淡或開玩笑時,就藉口溜出去找個清淨的地方讀書。」離開軍職後,最不願去回想的就是那些年的苦悶和不堪,如果我能像哈金一樣,把隱藏在黑暗裡的光亮寫出來,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面對自己最不如意的人生,有一天會發現原來那是老天送給我們的另一座金礦。逃避,反而是自己最大的損失。
 


  ─本文原刊於 -2008-03-17- 中時人間副刊 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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