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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陽婆買東西,帶手勢,發單音字:包、斤、三、元、角,賣的人同樣,比畫一番,互相客氣,一方問:『煮?』一方答:『炒!』『炒,好吃。』『好吃,好。』若是雙方年紀都大,賣物的就得叫出兒孫當翻譯了。」

     「有例外。老祖太遇見老鳳陽婆,樹下坐著,『對談』起來,雙手舞動,外加表情,你看著立即曉得她們在說小腳,黃昏,陽光淡柔,樹下兩人身影真是好看。久久,點頭揮手道別,各自顫顫緩緩行開。」  

     初初讀到阿盛「民權路回頭」時不曾細想,這「鳳陽婆」一說,形容的是新營中學宿舍裡外省教師妻母的總印象,翻看舊相簿裡母親當年的穿著打扮,雖然與南國電影畫報裡邢慧演的女大學生有點距離,也總不致於包頭髻著青衣啊?但阿盛說的比畫買菜的鏡頭,我都可想像,想我那愛聊天的母親怎甘於單字比畫,後來台語功力大進,買幾顆青菜數片豆乾可與菜販聊上四五十分鐘。我終於想起阿盛筆下老鳳陽婆是誰?我家對門福州人林老師三代同堂,老奶奶裹小腳,「古裝打扮」,她說話我們巷子裡的孩子也聽不懂。 

     阿盛捕捉到的「老祖太比畫老鳳陽婆」一節,讀後竟幾度入我夢中,訪入我夢裡的物事景人,近來都在阿盛寫我生長的小鎮那條不到一公里長的街路上,原是我對家鄉舊貌的記憶已漸稀薄,彷彿已是素描輪廓淡筆痕跡,愈來愈淡,眼看就要淡出我人生記憶之外,竟又被畫外橫來一支彩筆鮮明塗滿,記憶倒帶回去,已是一一經過高科技綜藝七彩數位修補,小鎮市井的街頭街尾店鋪人型在縮小如模型之後神奇的放大活動了起來。 

     稍早台北文人愛看的「幸福的三丁目」,西岸良平的小說到了導演山崎貴手上,魔法般重建了五十年代東京鐵塔前的人情景物,我原愛看那個時代戰後日本的黑白電影,但重建現場的懷舊電影其實很棒,因為著了今日的彩色,有今人的心意。我讀阿盛寫的散文故事「木村三郎還在」、「秀桃」、「人力車伕」、「煙火醬菜」,腦海中飄過的,就像是一部一部演著家鄉舊事的電影,因為畫面索引似有我而又似非我。這樣過癮的閱讀經驗,魔幻又寫實,我幸而生長在新營,而新營何其幸而有阿盛。 

     但阿盛說起來並不愉快:「曾經我青少年,天天行走民權路,現下呢,已過中年,一點也不想再走這條擠滿新百姓的路。」一番歸里一番老,廿載風塵鬢髮斑,雖有吳濁流詩作中的感慨,但阿盛不喜家鄉的變化,「我慢慢向東行去,不回頭。」那麼強烈的厭憎今貌的情緒,卻讓我一怔。我總以為是阿盛早我七歲的故里印象,鋪墊了小鎮最濃的時代底色,雞犬相聞,人情郁郁,路頭路尾,家戶炊煙俱識,圳邊田間夜色,稻熟蔗香。我因讀他筆下種種鄉思,常能一掃久居都市的倦感,偶回小鎮,即使舊景不再,也只是戀戀而已。 

     阿盛描繪家鄉原貌的筆意竟有如斯怒氣,我初時不解,思而後有敬意,遂至喜歡。下筆如木刻之刀,凝練字句,到了「夜燕相思燈」結集,就有如版畫寫意。阿盛已經不是在講新古故事,他在寫詩入畫,為故鄉逝者如斯,獨自低吟。「等君等到月斜西,相思親像火燒材;憐伊出外為衣食,怎好怨嗟未轉來。」至此,老歲人阿盛嘆的時代也是我的時代,他不再的故鄉,也是我故鄉的不再。 


 
      ─原文刊於-2007-11-01-中時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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