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來自台灣南部偏遠漁村的貧農子弟,
而又長期寄居台北都會的戰後代作家,
他的散文世界中則流露了對土地、故鄉與人情的高度眷戀,
對於愈趨萎靡的現代物慾社會,表現出頑強而辛辣的抗拒、針砭。





 現代散文發展時程甚短,比起古典散文大家競出,繁乎著作,自難比並。新文學運動之後,現代散文方才起步,以「引車賣漿者流」的白話為本,以歐西小品(Essay)為法,名曰「小品散文」或「小品文」而發其端緒,至今不逾百年。近百年的現代散文書寫,名家固多,體製則尚賴補闕;文類雖成,特質也有待強固。唯近四十年來,現代散文在台灣的發展,老將新秀,投入者多,風格獨樹,質美量豐,已經與現代詩、現代小說形成鼎立之勢,自成一格,不再只是文學書寫的餘緒。

 現代散文形式開放,題材無限,形式多變,不過雜中自有純一、變中亦有恆定,基本上以作家的生命經驗和生活省思為內容,藉以表現作家個人人格、思想、感情與文字風格。劉勰《文心雕龍》〈徵聖〉說:「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就是此意,簡言以達旨、博文以該情、明理以立體、隱義以藏用,雖屬古文撰寫的方法學,在現代散文中也不乏大家活用,因而展現了現代散文生動活潑、多采多姿,千巖競秀的風貌。

 

 顏崑陽,在眾多的現代散文家之中,屬於可以融通古今、鍛鍊詞藻,而體要該備,情信辭巧的作家。他的散文,每能於細微瑣碎日常經驗中剔點莊重深刻的生命意義;也能在擾攘困頓的社會現實中抓攫冷峻撼人的生活真相;加上他對莊子哲學的精研,思想體系的認識,更使他的散文世界自然散發著天道與人世相諧的思想,不為外物的炫麗繽紛所惑,不被內心的七情六慾所羈,而能超越現代散文的纖柔萎靡,展現寬閎博大的景觀,達到一如劉勰所說:「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的境界。放諸當代,顏崑陽在散文的體要建構和微辭技巧的運用上應屬佼佼者。



 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台灣嘉義東石漁村的顏崑陽,十五歲舉家遷台北,十六歲開始自習古典詩詞,十九歲就參加中國詩經研究會徵詩獲獎,並與古典詩人張夢機往來唱酬。這樣從古典文學與詩詞書寫入手的早慧過程,在當代散文家中實屬少見,而這也造就了顏崑陽散文世界的基石,鎔古文與今文於互通,鑄傳統與當代於有無,正是顏崑陽散文書寫的一大特色。

 一九七五年,顏崑陽以論文《莊子自然主義研究》取得師大國文研究所碩士學位,次年由香草山出版社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秋風之外》,正如同他自編的〈寫作年表〉所說,「這些作品都是在自我追尋中,以詩的韻律,醇厚的感情,與哲理性的思辯鋪成一條深邃的心路歷程。在風格上浪漫而唯美,辭采也呈現年輕的艷麗」,其中〈我已歸來〉、〈來到落雨的小鎮〉足為代表。兩作都運用華麗的辭藻,描述作者生命經驗的感懷,可見出顏崑陽當時的浪漫唯美,及其浸濡古典詩詞既深的文風。

 一九八三年,顏崑陽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傳燈者》,距離第一本散文集之出閱七年。這七年之中,他攻讀文學博士學位,為了生活,兼課多所院校,南北奔波,同時參與各種古典文學參考書籍之編著選析工作,加上文學創作不懈,終至積勞而罹病。這段歷程,對於顏崑陽的人生、散文書寫都有相當深刻的影響,形成他第二階散文書寫的沉鬱風格。現實社會的磨練和人生之路的蒼茫,此時都進入他的書寫中。生活重負,也使他在蝶翼與蛩足之外索尋立足之地。

 這個階段的顏崑陽,內心深處還是滿盈著對家鄉、童年與成長懷抱眷戀的心情。一九八四年顏崑陽接受夏瑞紅專訪時,提及這段生命中刻骨銘心的經驗,說他「依舊深深懷念故鄉,懷念那段把自己丟在大自然裡奔馳的童年」,強調他的文學興趣也是在那個時期建立起來,他說「在都市的高樓大廈旁,總顯得渺小而且孤單無助。但是,在那個我踮起腳來就可以摸到屋頂上的茅草,伸開手就可以抓到路兩邊的樹葉的小漁村裡,我卻感到自己很高大,感到自己可以整個地擁有那個天地。」台灣鄉野與童年的記憶構築了顏崑陽散文世界的肌理。

 相對的,是都市的冷漠、競爭、忙碌和煩躁。這個階段寫成的〈逐〉深刻地描繪了這種感覺。〈逐〉分兩節,採取回憶與現實交併的對比手法,前節寫從服役到返鄉待業過程的焦躁、惶恐與無奈;後節則帶入現實,寫即將結婚成家之前要在台北購屋的心情。對於台北,顏崑陽直指「忙碌,是現代都市人無法根絕的病症。只有死亡,才是治療忙碌的良藥」,台北,在像他這樣急欲成家的人的眼中,是「線條由地面下被垂直地拉起,拉到幾十尺的空中後,又成直角地被平平摺疊出去」的城市,「一塊灰白之後,還是一塊灰白」的城市,「在一撮人與一撮人之間砌立了層層的隔膜」的城市,僵硬、刻板、灰暗、隔閡,淡漠,顯見這個階段的顏崑陽並不快樂。

 獲得第三屆時報文學獎優等獎的作品〈結婚日記〉,處理的則是婚姻、家庭等現實問題。結婚是人生大事,但是當宗教信仰衝突出現,兩情相愛卻也帶來痛苦,顏崑陽透過日記處理這種矛盾與痛苦,愈見情深。「信仰的最終意義──釀造生活的安寧與和諧」以及愛情的最大前提「尋求我們的幸福」這兩個命題的終極是一樣的,過程卻是矛盾的。顏崑陽通過散文書寫,對於表現在社會真實與道德、理念之中的兩難提出了他的究詰與批判,「結婚,最重要的陪嫁品恐怕就是『責任』與『衝突』」,於是成為本文的議題。這篇散文,感性和理性相諧,沉鬱的筆調中透露出思想的澄明,從現實題材出發,追究社會真實和心靈真實的交互對話,是本文引人深思之處。

 顏崑陽第二階段的散文書寫,是他由第一階段浪漫抒情、鄉土回憶的抒懷轉型到社會寫實、人性針砭與生命意義的究詰之過渡時期。〈結婚日記〉是一個開頭,同樣的究詰,也表現在〈陽光下的自囚者〉文中,這篇小品寫社會的詐騙、欺妄、謊言,在真與假難辨難分之間,顏崑陽提出這樣的反省:

 你從那個老人是不是這天生日去洞察他的假,我從那個老人吃飯時的快樂 去相信他的真。我們都沒有錯。但我很害怕「欺妄」與「猜忌」惡性循環下,我們都將變成陽光下的自囚者!

 這段對人性真假的究詰之語,在莊子的哲學中也常運用。莊子的思辯邏輯裡,相對主義是一個重心。莊子認為,各種事物都自有個性、自有原則,包括人間的是非也是,〈齊物論〉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又說:「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又說:「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秋水〉講得更直接:「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用白話說,從對的角度看事物,則萬物都對;從不對的角度看,萬物都不對。顏崑陽散文之中,莊子思想的闡發與流露,在第二階段已見端倪。



 顏崑陽的散文書寫開始演繹莊子思想,甚至以莊子所擅的寓言體書寫,始於第二階段,成熟於第三階段,約至一九九六年前後。

 以寓言體制表現言說與思想是莊子所長,〈秋水〉篇中有名的莊子與惠施濠上之辯就是顯例。透過邏輯辯證表現莊子以直覺作為認識方法尋覓「道」的過程,出以引人的寓言述說,更添想像與詮釋空間。顏崑陽自一九八八年起寫〈狗的研究〉,之後衍生〈龍的研究〉、〈烏龜的研究〉、〈鼠的傳人〉等系列作品,就是以寓言方式,寓深意於微辭的佳作。這些系列作品,體例相同,文字詼諧幽默,反諷兼出,其中引經據典、博引俗語、傳說、故事,趣味橫生,讀者一路讀下,笑不可遏,莞然之餘,則又瞿然驚心,狗與龍與烏龜與鼠,物雖各異,指涉則一,說的都是人性的陰私面、黑暗面,皆人也。將這系列作品拿來與顏崑陽前兩個階段的書寫相較,則褪盡浪漫美句與詞藻,蘊藏豐富人世洞見,有雜文家的世故辛辣,又得思想家的深沉義理,劉勰所說「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即是如此了。

 同樣的寓言方式也出現在其他佳作之中,〈一棵沉默地歷經生死的樹〉就是。在這篇散文中,顏崑陽寫一棵在社區站了好幾年、曾被眾人賞愛的樹,忽然因為可能影響屋子地基,面臨被砍倒的命運,最後因為屋主的不忍而以「去勢」逃過死劫。其中,寓言意旨扣緊莊子〈人間世〉「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的哲理,隱喻人性往往因一時怒心,棄平日所愛,接著點出本文主旨:

 一棵沉默的樹,被種植、被賞愛、被憎惡、被砍掉、被同情、被留存,在人們的轉念之間,已幾度歷經生死!

 其實在這個缺乏真確知識基礎的權力世界中,我們都可能是一棵幾經生死的樹,但千萬不能只是沉默!

 以故事彰顯道理,樹猶人也,人猶樹也,讀者自然動容。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顏崑陽發表〈不知終站的列車〉,文風又一次大轉變,其後他陸續發表〈被拋棄的東西也有它的意見〉、〈山鬼戀〉、〈窺夢人〉,這四篇可視為顏崑陽立基於寓言模式,雜揉奇詭想像,同時表現莊子「善生善死」、「與世同波」思想,對現代文明與社會的反思之作。

 〈不知終站的列車〉可視為散文,也可說是小說,主要即在顏崑陽善用了寓言體例,在這篇作品中,他將故事場景置於「一列火車上」,我於「射殺兩隻瘋狂追咬著我的狼犬」的「夢與非夢的界域」醒來(莊周夢蝶?),接著倒敘整個夢境:「全身赤裸,胯間垂懸著纍纍如果實的陽物」的列車長,以及追趕「我」的兩隻大狼犬,然後是車窗外的風景、車窗內的旅客,以及「我」在似夢非夢中回憶的景象;最後是列車突然緊急煞住,「我拉著鄰座那個女子的手」下車,「在 T 城某賓館」做愛多次,被告通姦,三個月後自殺身亡,遺囑交代:「我們活著,只有籍貫,沒有家鄉。除了性、金錢與權力,沒有別的希望!」

 這篇寓言散文,除了跨文類與奇詭想像之外,也展現了莊子哲學中的社會觀與人生觀。莊子的人生觀中生命的意義就是生,此在〈養生〉篇中可見,但養生不僅只是要長命,「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矣」(維持生命一定不能離開形體,但卻也有人形體並未離開,生命則已死亡)。散文中的「我」的遭遇正是表現這種行屍走肉的寓意;其次,「我們活著」如果真如遺囑所說「只有籍貫,沒有家鄉。除了性、金錢與權力,沒有別的希望」,則非「善吾生」,自然也就不是「善吾死」。這都是本文所要表現的生命觀。

 從另一個角度看,掌握權柄而全裸的列車長和兩隻大狼狗,則是隱喻亂世,莊子〈繕性〉篇說:「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指性與情分離,讓自己沉溺於物慾、而在世俗之情中失掉本性的人,可說是「倒置之民」),從而「不知終站的列車」指的既是倒置之民的人生,也是倒置之世的社會。最後,本文進一步引申,在倒錯的「性、金錢與權力」的社會價值觀之中,幾乎無人可以倖免,這也是莊子「與世同波」思想的具現。莊子〈天地〉篇慨歎:「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至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三人同行,有一個人迷惑,還可以到達要去的地方,因為迷惑者畢竟是少數;但如果有兩人迷惑,那就到不了目的地了,因為迷惑的人多了。但如今之世,卻是整個天下的人都迷惑了,我個人縱使有一個方向和理想,也無法達成啊),「不知終站的列車」命題,正在巧寓莊子「與世同波」的感慨和無奈。

 現代散文書寫的方向,在顏崑陽筆下發展到這裡,我認為才展現了以藝術手法承載人生思想與智慧的典模。顏崑陽認為,莊子哲學「是站在歷史的反思、現世的觀察、切身的體驗、宇宙自然的啟示四座礎石上;再用他超卓的智慧,從宇宙與人生的根本處去思考,而為我們的人生究竟的幸福,規畫出一幅理想的藍圖。」表現在顏崑陽散文書寫中的境界略近矣。一個現代散文書寫者,凝視社會、反顧現實,從現代社會的表象中指出人的根本,來引發讀者心靈的的觀照、洗滌,而文學表現又具藝術性,自能開創宏大格局,如顏崑陽本系列的散文佳作所呈現,這些作品活化了莊子哲學,深刻表現現代人生的困局所在,既是顏崑陽散文書寫風格的一大轉捩,也是顏崑陽拔高現代散文格局而為其他散文書寫者難望其項背之作。



 總結而論,作為一個精研中國古典文學,而又兼具現代文學創作經驗與理論涵養的作家,顏崑陽的散文世界表現了博古通今的豐富知識內涵,這使他的散文能在抒情傳統之外別開知性與諷喻論理的生面;作為一個來自台灣南部偏遠漁村的貧農子弟,而又長期寄居台北都會的戰後代作家,他的散文世界中則流露了對土地、故鄉與人情的高度眷戀,對於愈趨萎靡的現代物慾社會,表現出頑強而辛辣的抗拒、針砭,他的散文或抒情、或曲喻、或議論、或反諷,總能抓住這塊土地最素樸的認同,不為流俗所惑,顯現剛強的生命力量;作為一個沉潛於莊子之道,而又對都市文明和現代人性瞭若指掌的學者,他的散文也展現了莊子思想的洞見與宏觀,兼以寓言體式的靈活運用,使他的散文世界結構森然、文氣沉鬱厚重。這都是顏崑陽散文的特質和可貴之處。


 這也許是現代散文的一個新的開始。從知識、經驗、思想與藝術的鎔鑄、互通開始,從土地、人民、社會與心靈的對話開始,現代散文可以在抒情傳統一枝獨秀的傾斜發展下,別闢蹊徑,展開宏偉、高曠、深沉與厚重兼具的知性之路,表現屬於台灣散文書寫山風海雨一般奇詭,卻又勁健、獨特的風貌。一九四八年生的顏崑陽,在眾多戰後代作家中,無疑是一個具備簡言以達旨、博文以該情、明理以立體、隱義以藏用的大家。 


    2002/04/08  南松山‧2002/07/31《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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