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寫作,對當事人而言,不是寫作。
紀錄、雜記、感懷也可以是作品,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要把紀錄、雜記、感懷寫成作品,要經過一個轉化,如同葡萄之釀成葡萄酒。這個過程極其神奇,無以細細描述,但每一位執筆寫作的人都很清楚是怎麼一會事。
林鍾隆老師去世後,我承林師母之託來到他的房間,打開他的電腦和手寫的創作資料紀錄本,赫然發現他一直寫作不輟,最後一篇文章寫於逝世前幾天。
老師騙了我。這是我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但這個念頭只出現一下下,立刻被新的想法推翻:老師沒騙我!
好多年前我和林老師在一場評審會中交談,問起他的寫作生涯,他當時就告訴我:沒有園地,沒能發表,不寫了。這之後我們又碰過許多次,每次幾乎他都如此說,當我為他早先曾提過的幾個寫作方向及題材戛然中止而深表婉惜時,他還反過來安慰我:人有命運,作品也有命運啦。言下之意,再好的題材即使夭折,也是命定,不必嗟歎。
因而我一直以為他已停筆多時。
有一次我向一個文化單位主管抱怨;林老師文采非凡,著作等身,對台灣文壇有大貢獻,何不見一點點應得的獎勵?這位主管竟然以一句話堵住了我:人家一直都在寫啊,像鍾肇政先生,年紀一大把,依然一直寫寫寫,寫不停,而林鍾隆先生早已停了筆。
唉!我對著林老師電腦裡頭一篇接一篇花開如錦的新作哀歎不已,如果我更能和他走得密些,我那可能被那位主管輕輕一句弄得啞口無言!我一定振振有詞加以駁回:林老師不但也一直一直寫不停,而且在創作的熱情、活力以及質與量上,又有多少人能相與比擬的?
林老師辭世已一年多了,我不時思索著:何以老師一直寫作,卻告訴我他已停筆呢?
最近,我慢慢想通了其中原由:有些寫作,對當事人而言,不是寫作。
這是我自己的經驗。
同樣是書寫,無論用筆或用電腦,卻可以概分成兩大類,一是寫作,一是非寫作。
寫作,是要寫出作品來的。以書寫的方式來創作。除此之外就只是書寫,即使寫上幾千幾萬字,也只是書寫;也許是一種紀錄,也許是一種雜記,也許是一種感懷,是一種以文字形式對當下的見聞、心思、心境隨手為記之漫寫。在書寫時沒有想到求其結構之完整,文句鋪排之完美,單純就只是記之寫之,如此而已。
而寫作,卻常是伴隨著發表,或是提供第三者的閱讀而書寫,有一種文字上的追求,意境上的追求,與閱讀者共鳴的追求,感動自己與感動閱讀者的追求……,種種追求。
紀錄、雜記、感懷也可以是作品,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要把紀錄、雜記、感懷寫成作品,要經過一個轉化,如同葡萄之釀成葡萄酒。這個過程極其神奇,無以細細描述,但每一位執筆寫作的人都很清楚是怎麼一會事。
今年九、十月間我在平鎮有一場個人畫展,展場中央有六座大型的平面展櫃,空著非旦可惜,也很難看,我索性從畫室裡找出一大疊畫稿來把展櫃鋪滿,結果許多人看完畫展,印象最深的竟是這些用原子筆、鋼筆、簽字筆,在筆記本、日曆紙、便條紙,甚至是餐廳裡頭用來擦手擦嘴的面紙畫出來的畫稿。當然我們都明白這都不是作品,是作品之前的各種材料之一,套用在書寫上來說,這些都是隨手漫記雜記,都只是書寫不是寫作。
最近這些年來,我過著深居簡出的田園生活,也因懶散而沒有認真去尋找所謂的發表園地,因此,書寫的量或許不減,卻也止於書寫,將之自我要求成為作品的少之又少,我終於體會到了林老師的話。
但是,當林師母把老師在生命最後期書寫的遺作輯印成書,我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展讀,情不自禁讚歎:老師啊,這就是寫作嘛,怎麼不是?
--2009/11/24《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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