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們依然祇是個普通的人,在浩瀚的宇宙間、在綿長的歷史裏,依舊渺如芥子,那麼我們還需要要求什麼嗎?

  幸福,因為可以想像、可以冀望,所以顯得美好。我真切願意想像幸福就在我的朋友身邊,分秒都住在你們的心上,不論識與不識,願你們都擁有幸福圓足的美滿。



 幸福車站
  文.攝影◎陳銘磻


懸掛於木柱的幸福鐘響起,像是正要把沉睡中的幸福喚醒一樣。(蔡佩璇攝)
  深秋時節,我二度前往舊名叫蝦夷的北海道賞楓、玩水、看景,期待面見晚秋新雪撩我幾許貪求戀雪的款款深情;卻是初雪始終隱藏在大雪山頂,遲遲不肯下山與我相見,使我在小樽和函館害了一場不見雪落的相思病。

  北海道的雪,讓我回憶起到立山黑部和合掌村旅行的驚異心情,更讓我記憶起在日本東北部裡磐梯用面盆滑雪的暢快趣事。

  旅行北海道,我像極了中邪的旅人,無藥可救般地把一顆原本多愁善感的心放逐到遼闊的草原邊際,隨無聲雪落飄進一場恬淡舒適的風花雪月裡,一心淌入與雪纏綿的詩意之中,久久無法擺脫雪花嵌在心口的夢魘。

  對許多常到北海道旅行的人來說,我兩次進出北海道根本不算什麼!

即使幸福車站的火車停駛,我也願意購買車票前往尋找被遺忘的愛的國度。(蔡佩璇攝)
木造的車站門上,被遊客貼滿層層疊疊的祈福字條。(classicme攝)
幸福車站販售的幸福明信片。(陳銘磻攝)

廢棄的車站寫滿祝禱

  聽來彷彿迷人的雪景,這一次,北海道不見雪光,我選擇台灣還是秋的季節到北海道賞楓,衝著嚮往幸福車站的種種傳說,我在陽光溫暖怡人的空曠草原上,見到這一座遺棄已久的老車站,典雅的風姿綽影。

  幸福車站很近,離帶広空港僅只五分鐘車程;幸福車站很遙遠,我從台北上空花了將近大半天的飛行時間,橫跨上千海浬的路程,來到北海道東北邊,只為尋找一座已然停駛了二十年,名叫幸福的廢棄車站。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聽到幸福車站這個名字,我的心弦便像著魔似地顫動起來,整個人彷彿跌落到模糊不明的憧憬裡,以不太相稱的昂奮情緒,形成一股莫大的愉悅快意,喃喃自喜地有如飛蛾在燈火四周縈繞不去一樣,心潮充滿不可理解的起伏變化。

  不管怎樣,我在莫名興奮的驅使下,常常會像個無知的孩童那樣,蓄意背叛起做為一個成年人該有的矜持,把追尋幸福車站這種旅行中的一個小景點,當成重點,驚奇得目瞪口呆。

  我不想讓旅行中可能產生的幻覺驚醒過來,到底幸福車站有多美?一座木造的小車站到底會給我帶來怎樣譁然的喜悅?

  我說不出口來,大老遠從台灣跑到帶広來,究竟我要尋找的是虛無的幸福車站,還是美的幸福感動?

  毋寧說,我是迷醉在幸福的門口,一心想從虛無的感動中,探測幸福的滋味為何?

  可當我經過風聲寂靜的幾株黑松林間,見到坐落在平原中的幸福車站時,我的心徐徐冷卻下來,那一座僅用幾塊木板打造成的小木屋,被幾棵松樹包圍著,一動也不動地待立在一條窄軌道旁邊,像是酣睡多年的沉湎在那裡,走近時,發現小木屋連前後門都沒有,只見屋內屋外的牆上被遊客貼滿層層疊疊的祈福字條。

  近身探看那些祈福的小字條上面,儘寫些祈願幸福的祝禱語言。

  黃昏時刻的車站,在昏黃的微光下仍可看出用來當成牆壁的木板,鮮明的歲月痕跡。建於1929年的幸福車站,被解體後的大門口沉寂而黝黑,右側屋頂上頭的一盞路燈微微亮著,我想像著自己正悄悄推動木門,緊鎖在門邊的鐵閂忽然發出?噹聲響,門開了,幸福的門開了。

  幸福近在咫尺,幸福就在身邊。


  幸福,就是吃下一口雪

  這一座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木造車站,何來幸福可言?

  也許是一開始因為喜極的等待,也許更是因為對想像的美忽然絕望起來,我的意識不斷牽引出難以辨識的混淆不清,隱約流露出黯然神情。

  幸福是什麼東西呀!幸福到底長成甚麼模樣?幸福有形狀可以觸摸嗎?

  我的疑惑使我禁不住內心的困頓,就像千里迢遙來到北海道,說是為了尋找旅行的幸福,說是為了到幸福車站感受幸福的滋味,幸福卻一直保持緘默地隱藏起來,不願出現在車站和我之間,出現在旅行和我之間。

  即使幸福和飲食人生多麼類似,只要想得到,伸手便能獲得,我卻唯恐幸福會靜悄悄地從身邊溜走,就像我害怕美好的事物會在無端之間消失無蹤那樣,感到頹喪至極。

  站在幸福車站旁,我豎起耳朵凝神諦聽幸福的動靜,但並沒聽見關於幸福的任何聲音到來。

  整座幸福車站始終悄然無聲,就連從懸掛著幸福鐘的木柱底下走過的母女,還有一對臉帶笑意的年輕情侶,都不為來到這個新興的旅遊景點,發出驚異的讚歎聲,只默默地彼此牽緊著手,快活似地走著,不管往什麼方向,不管去什麼地方?兩人臉上的笑意始終不曾停歇過。

  這一對情侶有模有樣地站在鐘塔下,聯手拉起繩索,敲響四腳木柱上被叫做幸福鐘的幸福之聲,象徵庇佑永遠幸福。

  幸福鐘響,我忽然驚覺那輕輕碰觸的聲音,像是正要把沉睡中的幸福喚醒一樣,而幸福卻不覺麻煩,喜孜孜地伸出慵懶的雙手,輕易地就把幸福送到那一對情侶身上。

  看著甜蜜的年輕情侶在車站鄰近處拍照留影,我想起在教課的補習班上作文課時,曾出題讓學生寫出「幸福的滋味」,有人說:大熱天裡喝上一杯冰冰涼涼的思樂冰,是幸福;有人寫道:每個星期日晚上,全家人一起到餐廳用餐,聽爸爸說些工作心得,便是幸福;有人則強調:冬夜全家人在家裡一起圍坐吃熱騰騰的火鍋,就是幸福;更有人這樣寫著:我犯錯遭父親毒打,半夜睡著時,父親卻用他溫暖的手為我的傷口塗抹藥水,父親的手是傳遞幸福的手。

  那麼,老師你心目中的幸福又是什麼呢?學生問。

  我回答:冷冷的天氣裡,在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吃一口雪,便是我的幸福。

  這樣說是不是顯得有些矯情呢?我問大家。

  真是矯情!全班同學嘻笑說著。

  擁有願意包容我矯情說詞的學生,我算不算幸福的老師呢?


  那麼遙遠,如此貼近

  北海道的幸福車站終於到了,幸福像是住在這裡,我搭乘一路搖晃不已的華信航空,到帶広空港不遠處的幸福車站拜訪幸福。

  幸福車站如此遙遠,尋覓旅行中的幸福卻這麼貼近,就在眼前,就在不聲不響的身邊,我卻和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一樣,花費許多時間和精神,浪跡天涯地四處尋找幸福。

  怪就怪在這裡,愈是接近旅行的幸福,我的感觸愈是混亂,看我暗自把一座毫不不起眼的木造舊房子,以美醜相比擬,卻無損於幸福車站給人們帶來的幸福喜悅;如果我對美的看法一直保持這種兩極的態度,相信我的人生就會在這種充滿變動不已的虛實裡一再混亂下去。

  幸福車站委實是一座象徵意義大過實質的歷史形跡,陳舊而實在的幸福感動,把我從美的地獄邊緣拯救起來;不再迷戀虛無的美,相信有朝一日我必定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支配我對於美的態度,並且不允許美來干擾我對幸福的界定。

  是啊!就算幸福車站如此遙遠,就算幸福車站的火車不再行駛,就算幸福不知道要演奏到第幾樂章才有快樂的成分,我也願意花兩百二十日幣買一張從幸福馬尺通往愛國馬尺的車票,尋找被自己遺忘的愛國度。

  我伸出手來,啟開心房,幸福車站的門開了。



  ──本文刊於 -2008-07-21- 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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