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十年,我又回到久違的故里。

夕陽剛跌入山的虎口,滿村屋舍都被敷上一層金粉,雲層高低掩映,嫣紅赤紫的霞光,潑墨似地暈染到天際,教人看了迷離。

風,從山的那頭奔來,吹得牆上芒草擺首如湧浪,牆外有蟲聲唧唧,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綠意一路延伸至山腳,那是記憶裡最熟悉的聲息。

路上奔跑的孩童都不相識了。巷口的騎樓下坐著幾個老人,皆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家家戶戶閉起了門,隔著昏暗的玻璃,只隱約聽見電視的聲響。房子也都改了,好多鄰居拆了舊屋,翻建成四層樓房。我賣掉的老家也辨不出本來的面貌。唯獨山腳下那堵長長的牆依然屹立著,牆邊搭爐灶的地方,不知幾時卻停滿了車子。

這村巷,比記憶中安靜了許多。

信步拐入舊家後面的巷子,像逆旅者不經意誤入了時空的黑洞,遠遠地,我彷彿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呼喊我的名字。



而你從未思索過名字的意義。

那原本不相干的幾個中文字,組成一串陌生的音節,被人們用來標誌個人身分,卻因為親友們的頻頻呼喚,成了一組情感豐富的音調。那裡頭,除了利於識別之外;有時候,也許還含藏了更多的親暱、憐惜,思念以及期待。

多年來,因為各種需要,你的名字宛如廉價商品一般,靜靜地陳列在許多地方:戶政機關、學校的作業本、考試卷、銀行存摺、警局的檔案,甚至因著你生活領域的擴展,延伸至名片、護照、各式各樣的會員卡、信用卡;或者,連你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地方。

而你總是這樣,輕率且流暢地簽下那三個字,或隨意應諾一個呼喚,彷彿名字與你的對應是獨一無二的;彷彿那與生俱來就是屬於你一人的,別人無可剝奪。你只是心安理得地從父母手中接收了它,甚且,不曾有過懷疑。




不曾有過懷疑。就像我從不曾懷疑自己為何會生在這裡?

打狗山依然巍巍矗立,彷彿盤古開天以來就默默守護著這個村落。童稚時,甚至天真地以為:山的那邊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呢;離鄉之後,才知道山的外面,有另一個更大的世界。

就像現在我走在這條巷子,零零散散堆著破舊的家具什物,兼雜著幾處荒廢的小花圃或露天的燒煮設備,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後巷風景,炊煙裊裊的舊日時光。搬離這裡後,過的,又是另一種生活了。

然而來到高雄之前呢?父親的原鄉又是怎樣的景況?我只一次聽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過:「那裡討不了生活,所以人家介紹就跑出來了……」沒想到那少年父親就此落地生根,同許許多多類似背景的移民勞工,見證了這個村落的形成。

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懂得去思索:父親口中那「討不了生活的故鄉」,背後,必然有著無法對外人言說的故事吧。

但,那已是我身世裡,無人可解答的缺口。




一切都由你發現那個缺口開始。

你的名字在國稅局的電腦系統裡擱了淺。螢幕上,那閃爍不定的游標像一則身世的黑洞,困惑著在場所有的人。稅務人員勉強擠出笑容,告訴你說:「第三個字,電腦字型打不出來!」

類似的經驗已經發生過好多次,自從證件資料電腦化之後,你名字裡那個好平凡常用的「強」字,不知為何便一直顯示不出來。直到有一次診所裡的護士提醒,你才發現健保卡上,那個「強」字右上方,不知被誰硬生生冠上個「口」,變成另一個長相怪異的「?」字。

但你十分堅信那是某個不細心的戶政小姐選字時的誤鍵,害得你所有證件一路出錯,在報稅和看病時,每每多出許多不便。你甚至好幾次想:乾脆換掉這個不喜歡的名字,改成你現在使用的筆名算了。

「手寫時代的身分證,登記的確實是另一個『強』啊!」你幾乎是抗議的語氣,但稅務人員也莫可奈何。

「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從源頭追起。」她建議你去戶政機關做更改。

走出國稅局時,陽光當頭直逼而來,刺得你睜不開眼。路上行人來去匆匆,車潮川流不息,望著身分證上那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有一瞬間,你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5 

站在童年熟悉的街口,我一時不知該往哪裡走去?

左手邊那條巷子,是童稚時經常結夥遊戲的地方,幾座鬼屋裡,還埋藏著只有同黨們才懂的故事。右邊通往小學的馬路,大榕樹下的雜貨店裡,還留有童年歡笑的餘音。越過牆的破口,前方通往山上的祕徑,是孩子們探險旅程的起點。山腰的水泥廠、輸送軌道和儲料塔皆已拆除或任其荒蕪了,那是舊日父親賴以謀生的工廠。

一生都在泥漿裡打滾的父親,直到臨終之前,猶惦念著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如今,他的骨灰也早已還酹這片打狗山了。

風,吹過昔日父親採石的礦場,依舊帶著煙塵的氣味;但煙塵中的故園,早已成了一張泛黃的照片。我渴望看見一兩個熟悉的面孔;換來的,卻盡是陌生的注視。




熟悉又陌生的注視。

第一次,你在Google上鍵入你的名字,為了追索那個源頭。

但就像孫悟空拔毛變了魔法,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螢幕上便跳出成千上萬個分身。各種身分的「你」的名字,像氾濫的河水,在網頁流竄著:大學榜單、社會新聞事件、商業宣傳廣告,甚至小到國高中作業、不起眼的網路留言,都硬生生被嵌上你最熟悉,此刻卻異常陌生的三個字。

你約略統計了一下,當中身分有工人、農人、警員、大學生、醫師、公司總裁、籃球國手和補習班名師……當然也有殺人犯和詐欺騙子。你的目光一面遊走於網頁上光怪陸離的紀錄,一面捏把冷汗地想:當初要是沒有走上文學之路,現今,自己究竟會以怎樣的身分出現在網際網路上?

一路走來,你始終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那俗氣的「菜市仔名」,無知無識父母給你的枷鎖。你總急於想擺脫那一身俗傖,幻想著換一個名字就可以擺脫過往的身世,成就一個獨一無二的自己。

於是,時機一到,你毅然決然擱置了原先使用三十年的名字,改用筆名。彷彿這樣,你的存在便能給人一種全新的想像;彷彿這樣,你,因而有了全新的生命。 




然而,已然消逝的生命,該用什麼去填補?

我決定返回高雄,去取回對自己姓名的主導權。置身在公速高路疾馳的客運車上,我彷彿浸身一片流影之中,逆溯著出走的軌跡,回到生命初始的城市。

終於,我站在戶政事務所的櫃台前,身分歷史的起點。承辦員調出四十年前手寫的登錄資料,告訴我:確實是那個「?」字沒錯。

一時間,我猶瞠目結舌不敢置信;但那白紙黑字、方正樸拙的字跡裡,陳述的,的確是另一個版本的歷史。

我甚且注意到出生地上明白寫著:「清水村青泉二街十一號」。那亦不是我記憶中熟悉的地址。

自我曉事以來,老家便喚做「清水里」了,後來不知怎樣的因緣邏輯,無端被更名為「正德里」。而父親名字下,被註記為「歿」字的職業欄裡,依次寫著傭工、採石工、鐵工和建築工幾個大字,則像一根根錐心的尖刺,喚醒那早已荒蕪的記憶。

時代的腳步只稍稍挪移,一切便人事全非了。




於是,你終於知道:你站著猶豫不前的這個巷口,原來舊稱「青泉二街」。

原來,父親最早的職業是「傭工」,那亦是一段你完全不了解的歷史。

你驀然想起成長過程中,目睹貧賤家庭的悲哀,你每每學那戲台上的口吻,立志將來要衣錦榮歸,以光耀父母。但等不及你功成名就,父親,卻早已離你們而去了。

望著那陌生的街牌,你陡然好奇:當初,父親母親是怎樣的心情底下,為你取了這個名字?在那多如牛毛的中文詞彙裡,他們又為何獨獨選取那三個字來標誌你的身世?而,證件上那個不尋常的「?」字,究竟出自怎樣的因緣和邏輯?

你去電詢問母親。母親說:「誰知道!」父親大字且不識一個,那天許是太興奮了,連忙騎腳踏車去尋算命師批字,隔天,便央里長伯一起去報戶口了。

至於是誰寫下名字交給戶政人員?母親也弄不清楚。

就像你永遠也弄不清楚,為何你出生的這片土地,不過短短幾年之間,便已成了陌生的異地。




越過牆,沿著童年探險的祕徑,我又來到父親工作的山脊。

雲層更加低掩了,腳底下挨擠著的村落益發顯得陰濛。坐在突出的石灰岩上,往下眺望紛亂的街景,感覺昔日的童年友伴、鄰里叔伯,和父親的亡靈,皆以其青春飛揚之姿,一一重現我的面前。耳裡,彷彿還聽見他們對我的呼喚,一字一句,迴盪在暮色的山林之間。

「要改名嗎?」戶政人員問我。

窗外,天很藍,遠處有浮雲緩緩飄過。我彷彿看見那日父親疾踩著腳踏車的身影。

天空出奇地藍,父親額上凝著斗大的汗珠,但他的嘴角卻咧起了異樣的笑紋。那卡啦卡啦的鏈條聲裡隱約冒出三兩句歌聲;他的手上,正緊緊握著算命師卜的名條。

萬事皆有因緣,也許這是我命定的身世。我搖搖頭。

夕陽終究被吞入山的腹底,風,不知何時悄然止歇了。我坐在故鄉的山脊,感覺天色一吋一吋黯淡了下來。 



──原文刊於 -2008-02-12- 自由時報副刊

 志薔在中時的部落格:愛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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