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酒 館

                ──偷兒偷錢，偷兒偷心


母親八十一歲生日，我們替她約了幾位老友，在DDS小聚。那天晚上，剛好是蝸牛族抗議飆漲的房價，要露宿忠孝東路頂好附近。我們決定吃過生日蛋糕之後，先不回家，從敦化南路散步過去瞧瞧一萬人夜宿星光下的盛況。
「笑嘻嘻」門前正有一夥人會同警察，將違規停車一部部拖吊而去，我們停在那裏看了一會，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這些車的主人，用完餐回來找不到車，一定氣得昏倒！」
「可是他們為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紅線停車，黃線也停車？」
「到處都沒停車位，難道你叫他們永遠在馬路上不停的開駛，他們是為了要出來吃飯的啊！」
只要有幾個人，意見就會不一樣。同一件事，各人的想法十萬八千里，要人不吵架，可見有多難。

「蝸牛之夜」真有點像嘉年華會。有人坐著，有人躺著，有人走著，有人在唱歌、演講……
或許我是杞人憂天，我對臺灣這些年一日三驚的變法，總是覺得憂慮和不解，我說：「臺灣現在真是個多元化社會，要好好活下去，你不曉得每天會看到多少奇怪的事情！」
「有什麼奇怪，」我讀大學的兒子不以為然：「他們沒有房子住，當然要抗議！」
「抗議就會有房子住？」
「很難說，但至少，不抗議一定沒有房子住。」
「請你們不要再吵」，老二突然發言：「我要提醒你們，現在我們恐怕回不了家了，你看，滿街都是在等計程車的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們趕緊衝出重圍，躲開人群，到小巷弄去尋找計程車，等我們費盡力氣回到家，纔知道還有更不妙的大事等著我們，後門的鎖被撬開了，顯然偷兒又來光顧了。
「我的紅包不見了！」
「我的一萬元飛了！」
「我第一個月的家教費也被偷了！」
「慘，我可愛的小元寶只剩下一個小紅布袋。」
「…………」
每個房間裏的人都發出了驚嘆之聲，看來小偷這趟夜襲大有斬獲，他這時候不知躲在那個角落正在暗暗偷笑。
而最讓我們傷心的是，小偷也偷去了我們藏在書後二十年的破袋子，這個毫不起眼的小袋子裏裝的是我們二十年來的歷史、經驗以及記憶。
老大滿月時，岳母送來了金鎖片，親朋好友送來了小戒指、小項鍊……有時是我們標到了會款，就去買一小片金塊，聚啊聚啊……愈窮的年代，有一點點錢，就愈會去買金買銀，還有幾粒鑽戒，是後來我們環境轉好以後，買給太太的……這破袋子可是我們家的百寶箱啊，現在不見了，怎麼可能呢？二十年了，我們放在一個自以為絕對安全的角落裏，一堆破書後面，誰會去注意呢？真的，連孩子們都不知道，好了，如今這個破袋子不翼而飛，二十年的相處，是緣盡緣滅嗎？它代表的還不只是經濟價值，它真的是屬於我們家的故事啊！
晚上睡不着，輾轉難眠，眼看已是午夜三點，仍然睡不着，我和太太只好一人一粒安眠藥，吞食的時候，頗像演出一場殉情記。

──文選自《隱地極短篇》（爾雅出版‧民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