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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門外偷偷看,青色的日光燈下,她臉上有我不懂的表情,似堅毅,似憂心,似憤恨,似哀悽,這些情緒太早烙進我的性格裡,在未來向我反撲攻擊,如果我夠早熟,並再多些天分與先知,我該認識到當時的我們已被預告彼此未來的命運,被囚困於幽暗的牢房,且被隔離,我們在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裡,都是一個人,永遠都孤單……

 



     經過二十年,她打電話來……

    ……曾經在腦海中反覆揣想練習與她相認的場面:街頭偶遇,怔然相視,空間頓成一片失去聲音與意識的空無世界,浮動的身外物影淡出邊際,時間停止……;或,我尋上門,看著她的身影在靜默中緩緩轉身,四目相對剎那淚眼盈眶,我撲跪在地抱著她的腿泣聲喊「媽……」,她顫動瘦乾的雙手,將我扶起緊緊摟進胸前…… 

    關於我們重逢相認的場景,很多年前我已不再想像,她突如其來的電話除了打亂了我的週末假期外,沒有一絲驚喜。

    意外是有的,所以我的反應顯得遲鈍,才會毫無情怯地立即出聲喊「媽」,或許,我該楞怔片刻,再做出適時適情的「反應」,如此會讓她感覺好過一些嗎?

    她對我的反應有何期待呢?她希望我仍像個得不到糖果便耍賴的小女孩一樣對她說「除了媽媽,我什麼都不要!」嗎?或是她也曾想像過在她的懷中我仰起臉對她傾訴想念的話語?她想像過用手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嗎?她渴望過在我無助傷心的時候陪伴在我身邊嗎?她期待過我和哥哥們長大後離家演出一場「千里尋母」嗎?或是,她也曾讓悲觀的想像如蠱纏身般折磨自己?

    她告訴我,這些年來她是如何辛苦打探,我們的確遷居太多地方,害她反覆在驚喜和失望中追尋徘徊,好不容易,終於追到最後一個住址,確定之後,她開始在上下班的時間戴著墨鏡壓低帽沿,躲在巷口的陰影裡,等待我和哥哥出現。壓抑著隨時可能見面的緊張心情,與不知子女將會有何反應的擔憂,她的心跳得急快,那樣的守候對她是多麼難忍的煎熬折磨?卻是一次又一次,她看見父親,看見「她」,看見父親與「她」的兒子、女兒,幸福和樂,相繼步出家門開車離去;或返家,燈亮起。一天過一天,她以為是自己不慎錯過或無能認出自己的孩子,忍受著傷口一再被掀痂,血淌,怎會料想到其實我和哥哥們並不住在那間讓她身心倍受磨難的屋子裡?

    持續,無辜的空盼。終於忍不住託人代打電話,有人給她電話,在拿起話筒撥電話前,她對我有什麼期待怎樣的想像呢?聽到我毫無困難地答應她一聲「媽!」,除了這個稱謂之外,便只有強作親切的尷尬問候與慣性的客套寒暄,我沒有給她太多熱情,這便是我給她辛苦追蹤打探、酷暑寒風中等待守候的回報,對於這樣的結果,她後悔了嗎?我讓她失望了嗎?

    而我該後悔嗎?那些曾在我眼眶裡懸盪多年的眼淚,在她帶來意外的同時卻是半滴也沒落下。分明曾是臍帶相連的關係,該有親情的自然反應,為何在唯一的機會裡我卻表現得如此不經意,近乎冷漠?是八年的情感不夠深厚嗎?是二十年的距離讓人健忘了嗎?還是我練習得不夠?想念得不夠?或是我的眼淚流得不夠多?或太多?我該為「撿回」一位母親而歡欣慶祝嗎?還是該為突然「多」出來一個母親而煩惱擔憂?經過空白的二十年,和她之間除了「名義」上的關係,還剩下些什麼?又能剩下些什麼……?她沒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兒竟然孤單的住在外面,而我卻因為她的出現,開始看見自己的「恨」、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劣根性」……。

    是天生性格如此,或是命運影響所致?直到和她見面後,我認真的反思自己在那當下、甚至爾後為何仍如此平靜漠然,是早已習慣或接受了她的「不存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選擇讓時間將我們的關係、情感操縱淡化?還是根本遺忘了自己原該有位「親生母親」的身世背景?我努力的想,拼命的想,從夢境中去追索暗示,在想像與回憶間迷失真實,然而,真實或夢境,「她」都不在。我知道她,記得她,畢竟在她離開前,我們是以「母女」的關係共同存在過。八年,我從襁褓到學齡,從不會說話到學會寫字,該是黏在父母身邊最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但她給了我什麼樣的溫暖記憶?我回想不起……。

    上幼稚園、唸小學,我的記憶都是一個樣,大早我坐在矮凳上伸出胖胖的兩隻小手,父親將織著方格金蔥的紅色紗巾纏繞在我的兩手腕上,再取下抓出一朵金蔥大紅花,繫在我的馬尾上(那塊已不成形的紗巾我還留著捨不得丟棄),門外太陽的腳步悄悄印上我的鞋,烙成一片溫暖靜止的光影,被鑲進美麗永恆光影裡的是我與父親,她呢?她肯定也幫我綁過馬尾繫過髮帶,為我穿上漂亮的蓬蓬裙,牽著我的小手或將我抱在懷中,在我耳邊低唱兒歌訴說願望祕密,這些母與女之間唯一才有的貼心記憶,為什麼我卻回想不起?

    然而我記得她。在潮濕陰暗的房間裡,我一個人,無聊又感到有些孤單,我才五、六歲,不明白她上班為何要帶著我,我不能吵她,她讓我自己待在隔壁的小房間裡,她也是一個人,孤單的在另個小房間裡記帳打字,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能跟其他人一樣在前面的大辦公室裡辦公?我從門外偷偷看,青色的日光燈下,她臉上有我不懂的表情,似堅毅,似憂心,似憤恨,似哀悽,這些情緒太早烙進我的性格裡,在未來向我反撲攻擊,如果我夠早熟,並再多些天分與先知,我該認識到當時的我們已被預告彼此未來的命運,被囚困於幽暗的牢房,且被隔離,我們在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裡,都是一個人,永遠都孤單。

    跟隨她的記憶大約都是如此。有一回,她帶我到一位穿著高貴的婦人家住玩幾日,當時隱約我已知道那是外公的「另一個家」,有一對大我一歲的雙胞胎「阿姨」,一個小我一歲的「舅舅」,她以為在她去上班的時候佣人會照顧我,姐弟會陪伴我,但事實上,是她給了我機會體會什麼叫做「無助」。

    六歲的我,不知道天地神佛,卻認識「惡魔」的長相。在大人面前牠們有可愛的言行、無辜的表情,乖巧聽話的「好寶寶」形象;到了白天,大人不在的時候,牠們的眼珠子開始左右咕嚕嚕的轉,嘴角浮上似笑非笑的微笑。大惡魔們換上牠母親的表情,最喜歡用食指戳點我的額頭,或逼我跟牠們玩分身捉迷藏的恐怖遊戲,小惡魔喜歡躲在布幔裡,像鬼哭般發出幽悽哀涼的呻吟聲,或站在光線曖昧的暗影中定住不動,眼珠微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許久,許久,用一種低壓拖長的時間折磨我似懂非懂的想像,午後的氛圍過早顯出死氣的幽譎,佣人抖手鋪張華麗的桌巾,我的恐懼是牠們的午後甜點。

    她的眼淚讓我認識「無助」。夜晚,臨睡前,我在床上跟她哭訴白天的遭遇,她沒為我挺身去找「貴婦人」申辯,只是一逕地流淚,流著流著漸漸的,我的哭泣也變成流淚,哭泣是有對象可以撒嬌哭訴,流淚是止不住哀傷的情緒,卻只能獨自隱忍。

    從此我慣於壓抑情緒,感受無助的孤獨感,但我並不因此而曾怨恨她半分。因為「母女連心」,或許她並不知道,其實我認識她比她認識我更早更久,在她腹中被她帶著一路追蹤父親與女人不慎遺下的蛛絲馬跡,她的疑心妒恨、爭執哭泣,報復計劃、惡口咒詛,她難道認為這一切對我都沒有意義?

    我無從選擇,已在她的腹中,她的哀怨委屈、多舛的婚姻,我都明白,也照單全收了,她一手塑造了我日後隱藏的性格,和命運,之所以我對親情的認知裡沒有「母親」,與同性無法建立親密的友誼,因為我和她一直更像是「師徒關係」,雖然她教育了我的潛意識,但我無能為她復仇,因為我比她更愛父親啊!

    即使如此,我仍無法逃避。許多性格在與她重逢後一一向我傾現。

    她曾為追求真愛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在愛中渴望完全的親密互信,努力勸服自己只要碰對人,世上便有無悔的真愛;於是傾盡心力,不留退路,對愛的付出宛如一場自焚的獻祭的進行,然而,有誰能夠承受另一個生命完全的沉重?愛得狂烈無我,卻讓愛人倍感壓力而遁逃。我無法對她吐露我多舛的愛情與單身的因由,猶如我無能承認自己所愛非人或愛人非我,我猶是蛹,僅是拷貝了她在兩性關係中的模式與運命。

    是否我們潛意識裡遺傳了卑微的性格?那麼我不該責怨她亦只是「貴婦人」底下無奈的受害者。

    在大部分的人眼中,她總是熱心親切舉止有禮,行為思考如被輸入電腦的互動程式,看到不幸消息的新聞便忍不住跟著掉淚,過度的「設身處地,將心比心」是她與人應對的唯一準則,然而見著她不論親疏與人皆客氣友善,那宛如乞好般的姿態,我心痛地想起幼稚園時將父親買給我而自己捨不得用的玉兔鉛筆和彩色紙送給同學,以換得同學矯飾的好感與短暫的友誼……。

    那麼我是無從選擇了。

    那些自小以物易情的慣性行為與無法信任人性裡那無形珍貴的情感,早在出世前便已塑就成合群且孤僻的性格。

    因為無法相信任何人,害怕失去的不安,而寧願選擇自我隔離。性格中因襲她過濃過重的疏離感,在愈是熱鬧的場景與關係裡,愈是強烈感覺到孤獨和寂寞──人,終歸是孤單的「一個人」,誰能完全瞭解、接受、擁有另一個靈魂?世上沒有永存不變的恆定關係,一個人的喜樂哀傷甚或離合生死,對另一個人而言,都只是反應在情緒上起伏的高低罷了。這樣的我如何能給她熱情?她的存在、消失和復出,對我而言,也只能如此了。

    重逢相認至今,與她不曾有如母女般的擁抱或私密的談話,她不再主動連絡,我們的關係細如游絲,像似已銷聲匿跡,一切彷然如夢。然而在久久一次的見面時,她熱情大方,喜悅之情形於顏色,言及過往,眼眶泛紅,積淚似將隨時決堤……我辨識她的疏離與易感,如此熟悉,那是復刻在我的性格裡,與生俱足的「劣根性」。

    這便是我,她的女兒(或徒弟),總在熱情與冷漠之間煎熬,在真性與本性之間掙扎,重覆著投入與抽離之間無奈的拉扯,反反覆覆,復又周始,終於變成一個游移善變又渴望安定的人。

    但我真沒埋怨她。

    曾經以為她傳承給我的是一個夢想,一個彌補她年輕時勇於追求愛情卻換得一身傷害的殘夢。多次我浮游在夢與記憶的邊界,發現世界不過是一個較大的房間,生命不過是移動更緩慢的午後,命定孤單的過程,似乎再怎麼掙扎抗拒都無法超脫,我驚疑,什麼時候我竟已步上了她的後塵?

    是蛾或蝶,蛹都必須脫繭而出,為自己尋找出口。

    從臍帶彼端到此端,終於我們都在塵埃之中了。我明白生命必須學會接受,接受命運以它的方式呈現的所有安排。我們都渴望真正的踏實感,渴望與親愛的人沒有距離,卻擺脫不了情感中必然的矛盾與疑懼,但是,這是我的命運,我的旅程,痛苦也好,掙扎也罷,即使終將徒然,我努力不讓自己承襲她放棄的心情,雖然我們的故事裡,從來就沒有真實過。
   
   
   
    本文獲 彰化縣第七屆磺溪文學獎散文類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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