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Hacken
這棟位在鬧區巷子裏的六樓公寓，對面就是幾家美式PUB，在入夜之後，熱鬧的舞曲、酒瓶輕擊的聲音，還有些年輕人會站在店門口抽煙聊天……；六樓公寓在暗夜中顯出突異的死寂，沒有聲音傳出，屋內燈光昏暗；它的一樓戶外有個小庭園，白天，有時可以見到一兩位尚可自行行動的老人坐在涼椅上曬太陽，或利用其間簡易的運動器材訓練腳力、臂力。室內略顯陰暗，只在走道間開了一排日光燈，因為大部份的老人們都在房裏休憩。
不久前，我工作的地點是在公寓五樓。五樓有十一位病人，其中十位是氣切病患，鼻裏插著鼻胃管，全靠灌食。這些從五十三歲到八十八歲的病患，大部份都是因中風而癱瘓，他們毫無任何生理上的自主能力，只能靠人擺弄，有幾位尚可確知保有清楚意識，但無法表達。第一天上班時，護士長拉著我說明這份工作的輕鬆：只要每日按表操課，準備食物、灌食、抽痰、翻身、拍背、換尿套、洗衣物，只有洗澡時要抱他們下床會比較累，不過那也是有技巧的，知道如何借力使力，就會發現一點也不費力的。主任及護士長都很好奇：為什麼會想到這裏來工作呢？
當初我向親友表示想到養護所工作時，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這念頭也非一時興起，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老人，自始相信「老人是寶」，需要被好好照顧珍惜的。
短暫幾日的工作，我不僅沒做好份內的事，並且每天回到家累癱在床上，次日清早起床愈來愈艱難，然而身心俱疲的緣故並非僅來自工作本身，而是透過工作，我更清楚自己想做的是什麼，並且相信那是極重要而迫切的事。我辭去了看護的工作，只請求他們能讓我持續來陪伴老人們，能繼續握著他們的手，跟他們說話。
看護員的工作雖能照顧他們的身體，但他們還是非常非常瘦弱，除了皺垂的皮膚包覆瘦骨外，身上沒有可以抓捏得出的一點點肉。他們的臉部大多沒有表情，兩眼直視、張著嘴，四肢和身體都僵硬並畸扭，他們常讓我想起活著的木乃伊──未妥善擺整好就被風乾的木乃伊。
但他們不是木乃伊。由於過去工作時的「不認真」，經常待在老人旁跟他們說話，我知道他們不是沒感覺，而是缺乏有人用心的陪伴。成為義工後，我回到養護所去探望老人們，老爺爺多感覺得出高興。身體功能逐步退化的林爺爺，開心地又裝起小孩模樣，問他「有乖否？」他認真的點頭，口齒不清地說：「有乖，我有乖」……毛大哥才五十三歲，因為中風臥床三年，看起來已像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了，我趨近去跟他說話，平日他就像張眼的植物人，四肢因為嚴重歪扭，而不得不在關節處塞滿小枕頭，越籍看護ARUNG曾說過，當他心情激動時才會有反應。他似乎是完全沒想到我會回去看他，激動得臉色漲紅，又咳又喘，臉部扭曲、眼角卻流下一滴淚，我說：「要快樂喔，因為我必須去找工作，無法天天來看你，可是我都想著你們，你要加油喔……」毛大哥劇咳一陣，我似乎聽到他「說話」了，費力卻很不清楚似狼嚎般地一句長音，我猜想他是說：「好……」──其實我很擔心毛大哥激動的情緒反應，那會不會令他不舒服呢？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呢？最好奇的周爺爺又抬著脖子看著我跟其他爺爺們的互動，他的手腳全被綁在床旁鐵架上，否則入睡後他會將插管拔掉；我見過護士幫他們換鼻胃管的情況，臉色漲紅痛苦欲嘔，雙手緊抓著床沿、眼淚直流……他們記得那痛苦難過，所以很自動地會伸出雙手套上像捕手手套的手套，綁住。大振爺爺從不開口說話，有時我靠近他，他就趕緊把眼睛閉起來「裝睡」，我只好親吻他的額頭：「要好好休息喔！」──我相信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美珍姐姐一時又想不起我了，她的眼神又失去焦點，空洞地望著虛空的某處。我重頭來──原來之前她的反應很多了，能明白我的問句，也能輕微地點頭或搖頭。護士長說美珍不記得妳了，我問美珍姐姐：「你記得我嗎？」她終於點頭了，我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得想掉淚，握著她被綁在床架上的手，我說：「美珍姐姐當我姐姐好不好？」她點頭，「那我是你妹妹囉！」她又點頭，臉部沒有表情，眼角卻流下眼淚，被綁住的手使力反過來想抓住我的手，我忍不住低聲說：「好棒，我有姐姐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美珍姐姐眼角還在流淚，點頭，她另隻被綁住的手在半空中掙扎，我們只有一個遙遠的擁抱……在她隔壁床的阿嬤看到我來很開心，拍指著自己的背，示意要我幫她搥搥。據說她剛住進來時有憂鬱症，時常想自殺，現在比較好了，其實她的孩子經常來看她，在五樓，她應是最得意快樂的……。
在養護所短暫的工作，看著這些被從此囚禁在身體裏的靈魂，難道他們就只能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等待生命最後一刻的來臨嗎？
這些老人們都需要關心陪伴，他們何嘗不知道自己已走到什麼地步了，但從沒有人教導如何面對死亡，如何與未知的陰影相對，我不知除了陪伴，還能給予他們什麼，只是，透過這些過程，我發現事情愈來愈不輕易、愈來愈深妙，有種很難說明清楚的感覺：罹癌的父親、養護所的老人們，和我，彷彿實則一體，未曾分別，我們都在做同一件事，或「在學習一門課業」：不論身體如何僵硬似殼或殘病消蝕，不論距離死亡還有多遠，我們都還有一顆活著的「心」，一顆可以繼續學習快樂自在的心……。
我想起淨空老和尚曾說過一個故事，他說有位有和尚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把小和尚們統統叫到面前來，問：
「你們聽說過有人坐著離開嗎？」
「有，有聽過。」
「那你們聽說過有人站著走的嗎？」
「有，也有聽過。」
老和尚翻身兩手支在地上，頭下腳上地問：「那你們看過有人這樣子走的嗎？」
小和尚們統統在搖頭：「不，從沒見過。」
「那你們現在看到了！」說完這話老和尚就走了。
淨空老和尚說：你瞧這老和尚對生死看得多麼自在輕鬆啊，他抱著來玩的心態，對死一點兒也不恐懼害怕，要走還耍頑皮呢……
──我想努力幫助他們面對人生能接近這樣的輕鬆自在，我想那才是我真心想做的功課。
本文獲第二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
第二屆懷恩文學獎決審會議紀要
【聯合報╱李時雍／記錄整理】 2007.10.13 03:07 am
圖／聯合報提供
時間：2007年9月15日下午二時
地點：聯合報第一大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林黛嫚、馬西屏、陳義芝、隱地（按姓氏筆畫序）
懷恩基金會副董事長黃鎮台指出，先前舉辦的關於此次徵文的座談會紀錄見報後，廣獲社會各界回響，王鼎鈞更熱情撰文回應，成為基金會舉辦文學獎的動力，期待全民都能書寫身邊感人的善行善言，進一步影響社會的風氣。本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總共收件560篇文章，經由劉靜娟、周昭翡、李欣倫、徐國能、胡金倫、王盛弘六位作家初複審，選出30篇作品晉入決審，林黛嫚、馬西屏、陳義芝、隱地四名決審委員將自其中選出首獎、二獎、三獎，以及十二名優勝。
● 各陳評選標準
林黛嫚被推舉為會議主席。四位評審先陳述個人的評選標準。
隱地表示，這次的作品充分反映了現在的社會，透過稿件的閱讀，讓他很有收穫。我們看到許多人遭遇困難，但他們奮發向上，在解決問題的同時，往往也幫助了他人，文字的空間裡存有很大的力量。
馬西屏接著指出，他著重內容是否符合徵文宗旨，他認為有些作品不太符合，需就各篇進行討論。
陳義芝則說，社會的很多層面是我們平常在固定的生活軌道上不容易關注、思考到的。這次密集地看到了人生的不同面相，滿受啟發。他評審注重文與質兼顧，二者能夠融合好，就是好作品。好的主題、好的思想、好的事件、好的經驗，如果沒有好的表達，也沒有辦法傳播出去。
林黛嫚認為，徵文主題不僅是幫助別人，也包括惜福感恩的心、真誠的關懷、體認生命的美好與希望。她就故事能否感動人為評選考量。
第一次投票
為了集中討論焦點，評審各自選出五篇，並先作討論；為避免遺珠，第一次投票未選進的作品，稍後可以再作推薦。票選結果：2票4篇，1票12篇，共16篇得票。依編號序討論。
〈月娘的光〉（林、馬）
林黛嫚：這篇有一個缺點：人稱混亂，因而影響閱讀，如果只用第二人稱敘述，「我」這個角色其實可以消失。但描寫外籍新娘在台生活困難的經驗，透過平淡的文字，讓人感動；月娘的光，道出大自然對人的支持，是不分地域的。
馬西屏：文筆流暢，用月亮的形象作為隱喻，有一種美感。
陳義芝：透過「你」來講述，少了臨場感，沒有生動的情景，敘事者和文中的你，或是與讀者之間，會產生隔閡，文字在許多細節上不夠準確。
〈化〉（馬）
馬西屏：文字上有缺陷，讓人不能呼吸，例如不斷句，不打逗點符號，「的」字用得很多。選它是因意象很美，用蛻變之後的美麗，來形容從童年的貧窮到後來長大懂事，像從蝶蛹中幻化出來。
〈親愛如父〉（馬）
馬西屏：把叔叔當作父親的情節，讀來有一種淡淡的感情，在字裡行間飄動。
陳義芝：叔叔不是親生的父親，但對敘事者費苦心栽培，尤其結尾有張力，但延展至社會的面相，或值得學習啟發的地方較少。
〈春風無語〉（陳）
陳義芝：像動人的無聲電影，寫老師教聾啞學生。對師生見面的情景著墨不多，卻歷歷在目。白描手法高明，一個從事教育的人，甘於在偏遠山村奉獻自己，一工作就是三十六年，「春風送暖，原不須言語」，聯結至教化無言，很舒緩、很自在的人生處境。
林黛嫚：文學表達的意涵很好，但講較多個人生活事件，與聾啞學生的相處有很多細節沒有寫出。
隱地：那位老師講話別人聽不太懂，他碰到的學生卻也有語言障礙，他沒有講出自己的情況，但能夠仔細聽學生的比手畫腳，其中的愛心能讓讀者感受到。
〈炙心蝶舞〉（林）
林黛嫚：寫一個小時候被開水燙傷的美麗女孩，這樣的缺陷讓她覺得上天對她不公平，而一直用長衣服裹住自己。但她在成長中蛻變，例如參訪東照宮時，看到一紋路相反的柱子，聽到解釋說，那是怕受上天嫉妒，而刻意反文，心境的轉折處理得很好。
陳義芝：比較多個人心理的復建歷程，沒有突出的感恩對象，本身也不是奉獻於社會的生命形象
〈大副與小兵〉（林、馬）
馬西屏：以炒菜和學做菜的過程表現家庭和樂和父女關係。做菜細節講究，大副和小兵作隱喻，不會太過直接。
林黛嫚：用了一個比較技巧的方法表達，不直接敘述，父親是大副，孩子是小兵，後來的小兵又變成大副，人生的變化都在其中。
〈最棒的老師〉（林、陳）
陳義芝：主題強烈，內容新穎，譬如透過對話的紀錄，顯現一個殘缺的啟能中心老師的耐心、愛心和細膩，有一種生命的溫柔，沒有誇張的語詞和筆法。
林黛嫚：透露老師如何引導學生面對人生，鉅細靡遺，表達感人。
隱地：讓我很感動的一篇，腦性麻痺對我們是陌生的世界，透過文章，其中愛心、耐心完全表現出來。
〈爸，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隱）
隱地：這篇是我的第一名，描寫作者自己懷孕，與此同時爸爸證實得到喉癌，悲歡在同一天，生命中的兩難。作者全心全力照顧父親，被醫師勸告要好好休息以保住小孩，悲喜並進，讓人情緒起伏。
陳義芝：一個新生，一個毀壞，人生盡在其中，對生命具有鼓舞的力量，筆法節制而動人，但結尾是不是可以有別的寫法？
〈有愛不孤單〉（隱）
隱地：寫人性的善良面，人難免犯錯，本篇主角因先生外遇由愛生恨，因環境關係入獄，至拉回正途的人生，有小說樂趣卻又是很真實的故事。
陳義芝：寫「要改變別人的想法很難；但是可以先改變自己」，是一個啟示，從花藝中找回自己，讓人學習，醞釀到最後，很有張力。
林黛嫚：故事很有戲劇性，但都是好人，社會過於光明，少了閱讀樂趣。
〈嬸嬸〉（隱）
隱地：建議題目改成「兩個沉默的人」，表面看似普通，親情的力量讀來卻令人感動。
馬西屏：戲劇性太強烈，虛構成分很重，有些情節和現實不符合。
林黛嫚：野心太大，要講的故事太長，兩千字寫不完。
〈天才與白癡〉（林）
林黛嫚：選這篇是因為這是一般學校都會發生的情節，許多人像文仔會被放棄，因此阿南老師的付出特別感人，素樸的文字中偶有特殊處，題旨透過簡單的故事表達出來。
〈社會的大人物〉（隱）
隱地：文字平平，但內容令人感動；人生道理雖然平常，但都是我們常忘記的。
〈伊達邵蓋房子〉（陳、隱）
陳義芝：題材較特別，很有社會意義，凸顯了幾個理念，如施與受不只是單純的一對一的行為，或者把建築專業當作一個社會運動理想，關注人與其生活的環境，表達上堅實有力，種種做法相當實際。
隱地：一般人都用講的，但他們實際去做，其中有專業性，也有對社會的批判，將善行推出去，不只解決個人小我的問題，也有大我在裡面。
馬西屏：文字流暢，知性而易懂，有許多大命題，包括原住民，爭土地的問題，不只是蓋房子，而是將部落精神脊樑重新樹立起來。
〈五樓養護所〉（陳）
陳義芝：要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像文中的我投身其中，是一篇無私而難得的奉獻的文章，那些老人也是生命，也活著，敘事者努力想幫他們活得輕鬆自在，有啟示也能激發行動。
〈我的父親母親〉（陳）
陳義芝：題材特別，描寫照顧軍中袍澤的遺孤，眷村裡，母親那麼辛苦的照顧那麼多孩子，其實都是那些殉國的袍澤之子，甚至敘事者自己也不是親生，令人震撼，這樣一個大家庭，裡面沒有承諾，只有情義，義不容辭。
〈一張收據〉（馬）
馬西屏：收據誰寄的沒寫出來，因為有這個懸念，效果很好，但像是從新聞故事取材，是否為真實經歷？
陳義芝：主旨偏向在自己的懷恨中學習原諒和放下。
●
討論告一階段。林黛嫚特別再推薦〈蘇阿姨的買菜金〉一篇，提到它在平凡的市場裡刻畫的人間和諧；陳義芝推薦〈尋找腳印的人〉，表示福利社會真正要照顧的就是這些不能走，最後走出去的人。第二次投票前，馬西屏放棄〈化〉和〈一張收據〉，隱地放棄〈社會的大人物〉。十五篇獲獎作品出爐，四位評審將自其中選出前三名。
第二次投票
每位評審三票，不分名次，結果如下：
〈月娘的光〉（林、馬）
〈春風無語〉（陳）
〈大副與小兵〉（林、馬）
〈最棒的老師〉（林）
〈爸，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隱、陳）
〈有愛不孤單〉（隱、馬）
〈伊達邵蓋房子〉（隱、陳）
第三次投票
針對第二次投票的獲選作品，以分數排序，選出前三名：
〈月娘的光〉16分（林6分、陳1分、隱3分、馬6分）
〈春風無語〉16分（林3分、陳7分、隱4分、馬2分）
〈大副與小兵〉15分（林5分、陳2分、隱1分、馬7分）
〈最棒的老師〉14分（林7分、陳4分、隱2分、馬1分）
〈爸，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19分（林4分、陳5分、隱7分、馬3分）
〈有愛不孤單〉15分（林1分、陳3分、隱6分、馬5分）
〈伊達邵蓋房子〉17分（林2分、陳6分、隱5分、馬4分）
評選結果，首獎是〈爸，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評審針對分數16、17分接近的三篇作品，再次進行討論，得到共識：由〈春風無語〉獲二獎，〈伊達邵蓋房子〉獲三獎。
【2007/10/13-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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