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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Hanken

    養護所的毛大哥經過二次嚴重中風後,他的頭頸四肢身體已完全遠離他,獨剩下清楚的意識面對無奈而痛苦的人生。不接受灌食,他就會餓死;不幫他翻身活動四肢,他就會生褥瘡、發炎潰爛、甚而截肢;他想死,不想成為廢人拖累家人,但他連咬舌自盡的能力都沒有;由於無法活動,他的血壓低於安全標準甚多,若未及時接受專業的醫療照顧,隨時有生命的危險。他僵硬的身體就像他的心情一樣脆弱。但因為他還有意識,會憤恨、會絕望、會傷心、會慚愧,也會因感激而流淚,他還活著,他的夫人也相信他還活著,篤信基督的她努力堅持信心,等待奇蹟出現。
    另一位陳爺爺同樣接受插管維生,生於民國十七年的他,壽命雖長,但他的情況比毛大哥更嚴重,沒人知道他是否僅餘一息尚存,因為他終日面無表情,偶爾睜眼,眼神彷彿落在遙遠的虛無中,空洞而無神,他張著嘴,始終保持固定的弧度。為他活動四肢、翻身或洗澡,是極為困難的差事,因為他的身體僵硬得像被風乾的木乃伊。他對外界的刺激毫無反應,但不是他怎能探知他是否還有七情六慾呢?他是否還有意識?是否知道自己還活著?在這情況下,誰能決定他的生死?繼續仰賴外人的照顧維持呼吸,還是拔管任他壽終正寢?

    我不懂,對於這類生命存在的意義我不懂。羅桑倫巴在他的著作《第三眼》中的「學習篇」中提到,靈體在決定投胎前便已為自己選擇了所要學習的功課(命運),那代表他將面臨什麼樣的遭遇,包括最終死亡的方式。而那些早夭的嬰孩,前世多是由於以自殺逃避該學習的課程,他忘了尚為靈體時所立定的目標,所以必須回來先完成他前世所欠的壽命,才能重新投胎轉世繼續他的「學業」──人生是一所學校──這觀念我能接受。所以產生疑惑,像毛大哥、陳爺爺及其他無法自主生命的植物人,他們要如何學習?他們還能學習什麼呢?

    父親住院時,臨床是六十多歲罹患血癌的老爺爺,他的夫人簡太太篤信佛教,信仰極為虔誠,我曾向她請教過這個問題,她的回答是:「這些人是菩薩示現來度人的。」她認為每個生命都有他的價值和目的,都有要學習的課題,而這些只會「拖累」家人的人,「度他」就是他們的目的。的確,照顧這類病患需要極大的耐心、容忍和信仰,不管他信仰什麼,即使認為是「責任」,那也是信仰,必須夠堅強。

    我似懂非懂,半信半疑,真的都是菩薩示現嗎?像周大觀的例子,我相信他短暫的生命確實啟發改變了周遭許多人,因為他超齡的懂事、勇敢、樂觀,不放棄活著時的每分每秒,他受的折磨付出得有價值,的確像是菩薩示現來度人。但只能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病床上,這些人,要如何啟發、如何度人呢?簡太太笑著說:「你忘了《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提到,『應以什麼身得度,就現什麼身而度之』嗎?」──所以這些人是以病體來磨練啟發周遭的人嗎?我想,那照顧者也需具有相當的慧根才能有所領悟吧。

    前陣子讀到文曄寫的一篇「插管的人生」,文中提到,當病人病危時,是否應該插管來延續他的生命?因為使用人工呼叫器插管治療是極為痛苦的一件事,每次換管、抽痰都會給病人帶來極大的痛苦,且隨之而來的是灌食、處理大小便、定時翻身按摩等等長期夢魘,加上龐大的醫療費用和請專業看護二十四小時照顧的開銷,這種「無期徒刑」多少家庭撐得住?宛如植物人般,雖維持了生命,卻無法與外界互動、無法表達思想情感,甚至,病者是否已成「活死人」都無從判斷,那麼,在生死瞬間的當下,是否接受插管治療,家人要如何選擇呢?

    在蓮華生大士所著的《中陰聞教得度》中是反對插管或電擊諸等現代科學醫療的急救方式。文中表示,由於西方人對死亡之道的不瞭解與缺乏練習,「由有機械主義傾向的醫學所做的每一種努力,莫不悉設法延擱,故意干擾死亡的程序」。「死亡過程」是重要的儀式,它必須在平靜、自然的情況下進行。「在所謂『死亡』的這個歷程之中,人類意識層次的轉變,不妨而且應該伴以真正的喜悅」、「對於尚未得到解脫的眾生而言,死亡,只不過是生的一種必要的法定前奏而已」……如果人類能夠如此樂觀以待,大概離解脫也不遠了,問題是,多少人在面對親人生死掙扎時能平靜地看他受苦呢?還有,我們有權利決定他人的生死嗎?

    曾經認為只要病者意識清楚,便應該接受插管治療,因為生命不僅取決於肉體,更在於它內在的意識與情感;卡繆的《異鄉人》由於缺乏對外界與人類互動的情感,而被視為失去存在意義而被判處死刑,但那到底與病危者不同,病危者只要尚存意識,便有七情六欲,而七情六欲不就是人類特有的生命特質嗎。所以我傾向贊同毛大哥接受插管治療,他的肉體是故障了,但因為意識清楚,若能得到正確妥善的照顧,加上他自身「心」的努力,也許真能有奇蹟出現的一天。

    那麼陳爺爺呢?也許他內心還有意識、還有情感,但旁人無從判別,以他身體的現況和歲數,以插管來延續他的生命,是否對他而言只是無能拒絕抵抗的折磨呢? 

    插管或不插管,對家人都是困難的抉擇,在這時候,生命的審判者在誰手上?要以科學的「昏迷指數」來決定嗎?然又不乏奇蹟出現的實例;若以「孝或不孝」來決定,那更為難了,因為它思考的出發點更加複雜。那麼假設宗教信仰堅強,能夠接受佛家的說法:不論有無意識,生命本是虛無的假相,那麼,是否在那當下我們可以放手,選擇讓親人「自然死亡」、而不阻撓他進入下一個生命歷程呢?
   
   
    -2007-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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