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梵谷 在阿爾的房間
昨天下午送照片去養護所，大振爺爺坐在客廳看電視，因為他兩手都戴上了「捕手套」，我只好把照片一張張拿出來給他看，我一直懷疑最後我「睡著了」的那張其實大振爺爺有笑了，我問他：「大振爺爺，這張你是不是有笑了？有沒有、有沒有？」在我纏問下，大振爺爺終於有點不好意思的輕輕點了頭，好似他很酷的形象破了功被人識破似地，真是可愛極了；我問他：「在看電視嗎？」他又不理我了，於是我發現，如果你問的是「廢話」、是「明知故問」或無意義的問候，他是絕對不會理你的，但我同時又發現，他似乎留意著我和其他爺爺的互動，尤其是林爺爺。
林爺爺的身體沒大振爺爺好，沒人攙扶照顧下，他沒辦法自行下床行動。我將照片拿給他時，林爺爺好高興，見一張就親一張，他是很「勇於表達」的老人家；他說他想下床散步，我不明白午後的活動時間他為何被留在床上，去問主任的回答是：「就是啊，他都不下來活動活動，這樣體力會愈來愈差的……」，於是我幫林爺爺穿上褲子，拿出拐杖，穿上拖鞋…嘿，我們也要來去客廳散步囉！
我數落林爺爺，怎麼可以這麼懶呢，每天每天都要下床來走一走哇，不然會愈來愈沒體力的，林爺爺說：「他們不讓我下來……」──咦？為什麼答案不一樣？阿蓉（A Rung）一看到林爺爺下床也好高興，一高興說了一串聽不懂的國語，另一位病人的家屬見到林爺爺也說：「就是啊，你要常出來跟大家聊天啊！」是林爺爺自己不肯下床嗎？我問他，他說要等我來，我罵他不乖：「平時你就要練好體力，這樣我來的時候才能陪我散步哇！」林爺爺委屈地說：「我知道，我不乖，我會乖……」。林爺爺這次對我說了好多話，因為他講話是有些困難的，很多字都聽不清楚，奇怪他竟然都說國語，我驚訝地問他：「什麼時候你偷偷學了這麼多國語？我發覺你今天都說國語耶，」林爺爺顯出慢半拍的恍然表情，傻笑地說：「對喔，我今天都說國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都說國語。」他繼續說，原來他有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女兒都嫁出去了，兒子還沒結婚，因為是老實人，不會交女朋友，說要介紹我跟他認識，還說我穿白色的衣服比較好看……我比較在意的是他們有沒有來探望林爺爺；毛大哥的妻子天天下班後都過來陪他，睡在一旁的看護床上照顧他，林爺爺的家人呢？為什麼他總是顯得如此寂寞落魄？像淋得全身濕漉漉到處被驅趕的流浪的小狗兒，他的眼神裏我看不到他的家人啊……因為這樣，我總是陪他的時間多些，似乎也因為這樣，大振爺爺有些在意，大家最沒「意見」的應該就是毛大哥了，因為他完全僵硬，只能聽不能說，連像美珍姐姐那樣輕微的點頭搖頭的動作都無法做。
毛大哥的精神比較好了，上次我很認真地跟他說「不許難過」，我想要幫助他相信，除了身體，還有更重要的「心」，這是誰也帶不走的，「它」還很堅強、很有力量，上帝知道，我要他跟上帝要求，因為上帝早就應許的，毛大哥有這個權力可以跟上帝要求。……上次離開養老院，我去了行天宮，在恩主公面前我哭了，面對不同的老爺爺老奶奶、大哥哥大姐姐，我要用什麼方法來幫助他們？我這麼做對嗎？這樣好嗎？會不會傷害了他們？我希望能燃起他們心中的愛和信心、希望，但會不會反而增加了他們的我執呢？我能要毛大哥去跟上帝要求嗎？只因為我在聖經上讀過一些句子，我懂什麼呢？我會不會太自以為是？會不會走得太靠近，會不會變成不好的因果呢？我這樣對待他們正確嗎？沒有人告訴我，他們也無法說，有時我忍不住看著毛大哥痛苦的表情，我懷疑自己是否不該來打擾他？行天宮的師兄勸我：「別讓這些念頭成為我的困擾，不然就失去我原來的善意了。」我又想起老先生曾說過的「行過放下」，他要我好好地貫徹這句話；其實我身邊到處充滿貴人，是我太魯鈍了。
毛大哥也是我的貴人，透過他，我才開始有機會認真思考「死前的準備」。天華的師姐提過安寧病房，以前我也想將來能到安寧病房去服務，但現在我的想法又改了，有太多人根本還未到需要進到安寧病房的程度，那他們就不需做準備了嗎？因為知道將死而來準備那是來不及的，那樣離開時的心充滿痛苦不捨，我們應該更早、就是現在就培養準備的心，但誰來教導這些呢？除了佛經以外，誰來教導我如何去幫助別人呢？
起碼毛大哥給了我一點信心了，他的眼睛看著我，平靜祥和的時候多過痛苦掙扎了，他聽我說話，看著我，他的眼神給我力量，我用我僅知的方式去幫助他，而我知道那力量並非來自我，而是來自他所信仰的上帝。
和美珍姐姐也不用說太多話了，她舉起戴著硬殼手套像要撫摸我的頭般，她還在發燒，我不用說很多話來提醒她的記憶。我一直搞不懂社工、志工和義工的分別，我是指在意義上的差別在哪裏。在養老院的社工是行政人員，她們不太關心老人們的身心狀況。在我離開時，林爺爺不願下床的原因終於真相大白，夜班護士毫不在乎的說：他沒辦法自己走路啊，一定要有人攙扶照顧，沒有人有時間做這種事啊……語言裏是「不然你就來陪他下床啊」，我腦袋裏衝出一只大拳頭往她那繫著馬尾點著朱唇的肥豬頭上一拳揮去！那你倒坐在客廳看報紙看電視看得很自在舒適心安理得啊，深吸口氣，確定我不可能做好照顧員的工作；想起老爺爺對於我無法經常陪伴很體貼的說：我懂，我懂，謝謝你……他們的心情是否也充滿無奈委屈呢？
-2007-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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