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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在我部落南邊面海的海平線上經常出現由東向西,或是由西向東航行的不知名的大船吧,像是幽靈般的神祕、忽隱忽現在我兒時肉眼目視到距離,我非常難以理解自己對這些大船行駛在海上的吸引力,它們莫名地掐住我當時清純的心靈到未知的世界神遊,是造成我靈魂游牧的元兇。在我的想像,原來蘭嶼島以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遠離蘭嶼就成了兒時的第一個願望。
現代與傳統的雙線對話

於此同時,我孩提時期的歲月在每年的飛魚汛期,在部落灘頭遊蕩,等待那些釣鬼頭刀魚的船隊回航;我以為那些傳統拼板船舟的流線美在建造初時,彷彿他的命運即注定接受海洋律動,浪濤風聲的淬煉。這些眼前的真實影像,如父祖輩們素樸的氣宇,在大海上無怨言地承受炎熱陽光直射的疼痛,令我感動又敬佩。當海上男人魚獲滿載時,婦女們的喜悅好像勝過仙女的微笑,孕育了我從小熱愛沒有現代性的苦惱,嚮往拼板船忽隱忽現在浪濤下的生活模式。因此,在我成長的遠近視角的距離及腦海記憶,兩者相互角力,令我從小心神難定,可以說是我的痛苦,注定了自己的命格游牧在現代性與傳統性,及尋找與回歸之間「自討苦吃」。

在這兩種相異的想像空間及真實的現實生活中遊走,那種游牧的心靈悄悄地問自己,我在「尋找」什麼?海平線上的商船影子,最終抵達到它卸貨的碼頭時,船長按下鳴笛的氣囊,笛聲的意義其實是航海的旅程還沒有結束;就像與家人因為沒錢的理由常常爭吵的劇本重複上映一樣,沒有結束的帷幕。「回歸」,如在波濤上划著自己建造的拼板船,頂著西南季節的風浪與烈日,追蹤鬼頭刀魚的精靈,像古早人深埋陽剛的傲氣,彷彿重拾了古早人原初經濟的生產技能,雖然這是最讓我興奮得意的職業,但這種像大海學習智慧的職業卻是一份沒有薪水袋的工作。在起伏的人生劇情,我的性格定格成雙線的,是揮之不去的「現代性」的苦惱,還有不再回頭卻嚮往優雅的「傳統」生活。

肉體先前的靈魂(先父)經常以族人古老的俚語叮嚀我說:「peiveivunongen o vazay no maka veivuw a Ta-u。」(成熟男人的心靈應均衡分享給海【抓魚】陸【栽種根莖植物】,生活的體驗才能平衡,才不會落人口舌。)

大女兒高中畢業後,好幾次跟我說:「爸,你的肉體撕裂給我們(現代),為我們賺很少的錢,你的精神卻接受爺爺奶奶(傳統)的思維價值宰制,那些是許多你同輩的族人已經放棄的生活節奏,感覺你好累,好累啊!老爸。」

我游牧的身體在這兩種不同的生活節奏、相異的價值觀翻來覆去地適應,或被逼去盲從,過程中我是浪漫的而非積極的,是沒有規畫的,所以更多的個人命運律動的境遇是隨著經常拐彎的都會街道,恆常變換的浪濤情緒裡孤獨啃嚼其中的酸苦。我以為「尋找與回歸」是一首沒有結局的藍調樂曲。於是,女兒的話,成為我現今經常短暫療癒自己懸盪在「商船與拼板船」漩渦裡的催眠曲;最終每當我醒過來,海浪依然不會告訴我選擇哪一邊的生活是安逸的,優雅的,或是有品質的。

達悟人的生活哲學

寫這篇文章的前兩天,強勁的西南風忽然轉換成溫柔而涼爽的北風,即刻感受小島天候的瞬息萬變,我獨自坐在今年4月中才建造好的拼板船邊,觀察潮水退去他凶悍的外衣表層,同時也等待是否有族人出海捕飛魚。海浪的表面,海洋的風呈現他寧靜的面相,月光穿過稀疏的雲層,放射出她慣有的柔光,天空因而變換成灰濛濛的淡藍,似是展開胸懷迎接浪漫的男人出海的儀式。午夜依然沒有人出海,我扛著捕飛魚的魚網往部落灘頭走,孩子們的母親語氣和藹地問我,說:「有男人出海捕飛魚嗎?」我回道:「飛魚季節男人是屬於海洋,屬於飛魚的。」但是我心裡想著,我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出海。也許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我理解,她已經深入了傳統達悟婦女的思維,所以也就不會脫口說些要我在海上小心的話。此時,孩子們的母親角色接續了父母親生前扮演我在「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仲裁者,但她常常像是瞬息萬變的海洋,裁決於她心情的好與不好,許多不經意發生的事件在於「傳統性與現代性」間混淆了我們原初核心的判斷準繩,令我疲於對話。

在海上,我已經忘了孩子們的母親說的話,但始終不忘記我們共同生活二十多年來始終如一的,屬於她的終結的定論(在我的民族多數人皆是如此的):「你要虔誠地禱告,上帝才會給你飛魚、才會給你前途。」這種一神論者的思維,對後來改宗西方宗教信仰的人來說,起碼是一種他人的祝福與自我祈願的儀式,是一件好事。一般知識分子都理解,人類社群自從「宗教(家)人與科學(家)人」建立他們的論述以來,從上層階級到下層階級的大大小小的、隱性的、顯明的戰爭是未曾停止片刻的,元兇或許是神學論或科學論所謂的「主體性」,糾纏在理性與非理性的爭論;他者成為次要的、次等的,甚至於是邪教。而,如我這類「自然主義者」,被歸類為「亂教」。

我沉默地坐在我心愛的拼板船內,靜靜地期待飛魚衝進網目的消息,期待的過程裡,我的船,我的飛魚網隨著因月亮引力變換的潮水流動,月光下我旋轉三百六十度地環視四周的海面,我看不見一艘船舟,那股孤獨的喜悅即刻攢入心脈,喜悅的是我像神經病患者沉迷於熟悉的水世界,流動的波浪浪紋在月的弱光下時明時暗,好似在做嘲笑我這個笨蛋的儀式。ㄘㄚ……,ㄘㄚ……我插入海裡返航時的划槳聲,我說:「海神,謝謝你給我飛魚,謝謝你給我生存的智慧。」這一丁點的「智慧」就是我們達悟人的生活哲學,從自然界的原初食物只採集適量的。上了岸已是凌晨過了四點,我刮除飛魚鱗片的同時,我暗笑在心頭,是因為專家學者說:「這是達悟人生態保育的觀念。」他們的說詞,我稱之:「溫室裡冰冷的知識。」另一派的人說:「飛魚是達悟人吸取蛋白質的主要來源。」其實他們說的應該是正確的。我暗笑在心頭,是因為他們體會不到從我們生活的自然環境裡借來的智慧,這個「智慧」就是達悟人仍在延續的活的文化。

在全球化疑惑中發現新場域

假如有智慧的人問我說:「你做為一個達悟人,你最感到驕傲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蘭嶼的達悟人不僅沒有為地球製造垃圾,同時也永續人類原初的文化智慧。」至少人口多的民族不是一個好現象,某個角度甚至於是一種「垃圾」,是胡亂消耗地球自然資源的元兇。其次,我生活在蘭嶼,在傳統與現代並行的同時,我的民族如同其他世界各地曾經被西方世界殖民的部族一樣,面對全球化、現代化的困擾,轉型中許多數不清地在萌芽、在迅逝等等,從作家的視野來說,這些就是我的文學場域。

 

原文刊於 -2007-07-02- 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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