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果戈里從第九章開始突兀的走調,一次又一次地岔題,或較原來筆法的囉唆更囉唆,我認為從文中的蛛絲馬跡裏,其實是可窺見果戈里心理狀態的轉變。他對當時社會的嘲諷和理想化的念頭,原是圓圓妥妥地藏在他幽默荒謬的文筆底,但隨著他精神狀態的不安,而於後來文筆中不慎或刻意失控地「跑出來」的情況亦愈見頻繁,這使我在閱讀時,不免也感到有些心傷,彷彿正見證著一個天才進入毀滅的倒數計時裏,其實是充滿無奈的。

    底下這一段文字,摘自果戈里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死靈魂》〈卷一〉的第十一章──也是最後一章。在這短短一頁篇幅的文字裏,在這一段有時顯出矛盾、有時顯出慧黠幽默的文字裏,卻能讓人感受到他對俄羅斯驚人巨大的崇仰之愛,與預感到理想終將幻滅的遺憾。然而,我仍要極力推崇這段文字,這段敘述,這個蘊藏豐沛思想與情感的〝靈魂〞。所以,來杯伏特加嗎?!



    讀者究竟喜不喜歡我們選擇了這樣一個人做主角,實在難以確知。女士們是不喜歡他的,我們這樣說一點都不怕矛盾;因為女士們總要她們的小說主角樣樣完美,如果他靈魂或身體上有任何缺點,那──好了,麻煩出來了。作者不論如何深深地窺入他的靈魂,即使比在鏡子面前更清晰的反映他的形象,他都無法做這種保證。契契可夫的身體粗圓和中年的年齡,就在她們眼中造成了對他很不利的印象:無論如何她們都絕不能原諒小說的主角竟是中年人的,有很多會轉過頭,說,「噁,好可厭的人!」嗐,作者是深深知道的啊,然而他卻仍舊無法選擇一個美德的人做他的主角。但是──在這本小說裏,有些人或許會聽到前此從未有人觸及的琴弦,瞥見俄羅斯靈魂未曾表述的富饒,例如秉賦著神聖勇武的男人,或奇妙的俄羅斯女子,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未曾見過的,是秉賦著女性靈魂一切優美的女子,充沛著慷慨的本能與自我犧牲的精神。與之相比,所有其他民族的美德之士都相形失色,猶如死書與活生生的語言相比。俄羅斯的情感將會大大奮起……而人人都會看到,在別的民族本性中只不過如此浮薄的東西,將會如何深潛於斯拉夫民族本性中……但是,又何必先說未來的事呢?對於一個多年來習於謹慎,而在嚴格精神生活訓練中成長的作者而言,這樣做是頗不相宜的,更不會在他潔身自勵獨居生活中像個年輕人一樣忘了自己。什麼事情都有其時有其地。然而,我還是沒有選美德的人做我小說的主角。而我甚至可以說明為什麼。因為,到最後,時間總會叫可憐的美德之士安息;因為「美德的人」已經變成了沒有意義的空話;因為他們把美德之士變成了一匹馬,沒有一個作家不來騎他的,用鞭子或任何到手的東西抽打他;因為他們把美德之士耗盡了,以致於連美德的屍衣也不留在他身上了,留下來的只是乾皮枯骨;因為他們之利用美德之士只是出於偽善;因為他們不尊重美德之士。不,現在正是該給無賴鞍轡的時候了。那麼,就讓我們給無賴鞍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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